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仿佛是要證實我完全聽懂了她最后一句話的后半部分,然后把信塞進(jìn)胸口,噌地一下子鉆進(jìn)客廳,讓我自己走出屋子。
一個小時之后,戈爾洛夫、佩奧特里和我坐在“白雁”客棧的餐廳里。我們的桌子靠著窗戶。戈爾洛夫狼吞虎咽地吃著,我痛斥自己的愚蠢:“我真是個大傻瓜!那封價值連城的介紹信——讓我扔進(jìn)一個小妞的胸脯里了?!?/p>
戈爾洛夫抬起頭來問:“她的胸脯?”
“不是我塞進(jìn)去的,是她自己放進(jìn)去的?!?/p>
“是她放進(jìn)去的?”他若有所思?!澳莻€小妞漂亮嗎?”
“戈爾洛夫,你一點也不懂,你這個大笨蛋傻帽!我是一個鄉(xiāng)巴佬。我犯了大錯。我丟掉了咱們僅有的一點點機會——”
我戛然而止,因為一輛四匹白馬拉著的豪華馬車?yán)坐Q般駛來,在我們窗戶外面停住了。馬車有絨毛的襯墊,藍(lán)色的流蘇在車頂和馬匹的韁繩上飄揚。一個使者——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穿著一件鮮紅的上衣,有褶邊的衣領(lǐng)圍護著脖子,猶如斗雞身上的羽毛,從馬車?yán)锾匠錾韥?,踮著腳踩在淤泥上,走進(jìn)了旅館。
旅館的侍者坐在前廳的辦公桌后,我們在餐廳里可以看到他。這位身份顯赫的人物走到侍者的辦公桌前,低聲說著什么。侍者看到這個使者驚呆了,朝餐廳做了一個手勢,使者便來到餐廳門口。
“塞爾科克先生和戈爾洛夫先生,有請?!驹臑榉ㄕZ。――譯注】”使者用他那動人的男高音唱歌似的說。整個餐廳內(nèi)的人都凝視著他。旅館的侍者趔趄著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那個使者大步走到我們桌子跟前,每走一步總是腳遠(yuǎn)遠(yuǎn)地伸在下巴的前面。戈爾洛夫和我都啞口無言。可他比我更糟糕:他驚得一動也不動,僵直地坐在那里,弓著身子,手上還拿著剛才啃下了一塊長條肉的燒雞骨頭,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盯著這位使者,吊在牙齒上的那塊雞肉正把美味的油汁滴在下巴上。
那個使者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從鮮紅的上衣內(nèi)口袋掏出一個信封,然后雙手捧著舉過頭頂。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然后仿佛腰身是一個旋鈕似的,彎著上半身,把信封準(zhǔn)確地安放在桌子的邊緣;接著他的上半身上抬,直到那只手回到原來的高度。然后,他又以肩膀為軸心,把手掌放到腰間?!案隊柭宸虿?,”他吟唱著,咔嚓一下來了個立正,然后深深地向這位名人鞠了一躬以示告別。我真有點慶幸:他把這樣崇高的禮儀奉獻(xiàn)給了戈爾洛夫,而不是我。而這時戈爾洛夫的嘴上還噙著那塊足有半磅重、油水直滴的燒雞肉。我正覺得自己比戈爾洛夫體面時,那個使者嘴上說著:“塞爾科克先生,”身子卻明顯地向佩奧特里立正鞠躬。然后,他腳跟在前,身體在后地走出了餐廳。
戈爾洛夫仍然沒有動彈,牙齒仍咬著那一塊雞肉。我注意到他的下頜試探性地動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最后由于不斷加速的咀嚼,他把那塊雞肉吞進(jìn)了張得大大的嘴里。下頜每動一下,他的理智似乎就恢復(fù)一丁點,這樣,等他吞下那塊雞肉時,就完全恢復(fù)為原來的戈爾洛夫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飛快地喝了一口啤酒,朝信封瞥了一眼,說:“是你在特南斯基胡同的熟人送來的,對吧?”
我拿起信封,從里面抽出一份請柬,上面寫著秀麗的字跡。我大聲朗讀:“杜布瓦侯爵邀請你們光臨舞會,定于——”我抬頭看了一眼戈爾洛夫,“舞會明天晚上舉行?!?/p>
他沉默了一會兒,吸了口氣,說:“嗨!我們貴族階層的人士動作就是快!是不是呀,塞爾科克先生?”
當(dāng)然,他最后那句話是沖著佩奧特里說的。
我對事情的進(jìn)展很滿意,甚至有點沾沾自喜。我告訴戈爾洛夫說我想休息一會兒,便回到房間。我一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準(zhǔn)確地說是一切都太對勁了:房間里的灰塵給人打掃過了,洗臉盆旁邊的水罐又重新裝滿了水,床單給拂得平平展展。我還注意到地板擦過了,我的包被安放在餐桌下原來的位置上,紋絲不差。我找出裝寫字板的盒子,檢查那一沓子信紙。
為了提醒自己盒子是否給人撥弄過,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把寫字紙中的一張放得跟其他的紙張錯開位置??梢钥隙翘煸缟衔夷贸鲂胖笠彩沁@么做的。我馬上發(fā)現(xiàn)所有的紙張都是整整齊齊的。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把那一張紙錯開位置。但我最擔(dān)心的是其他的可能性。是不是有人翻了我的盒子找錢?找情報?他們又是誰?
我躺在床上,懷疑自己的神經(jīng)是否正常。我詢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恐懼而在胡思亂想。以前在正常情況下的那種樂觀態(tài)度已經(jīng)蕩然無存,何況我的確是太累了。大約有一個小時我就這樣躺在黑暗之中,沒精打采,不斷地告誡自己:旅途的艱辛最終使我抵擋不住了,我很快就會找到穿過前面森林的道路的,我有的是機會——但一轉(zhuǎn)眼又對這一切表示懷疑。終于,我腦海里的最后一點秩序紊亂了,人也昏昏欲睡。我想到即將到來的舞會,就像小學(xué)生似的,開始考慮該穿什么衣服,會遇到什么人,我該怎樣向別人介紹自己,以便給別人留下良好的印象。
我猛地在床上坐直身子,歇了一會兒,站了起來,摸了一把跟馬刀一起掛在墻壁釘子上的匕首,又想了一陣子,朝戈爾洛夫那邊跑去。我把他從沉睡中拖起來,拽到我的房間,他感到莫名其妙。我鎖好門,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說:“我要搖鈴子把男服務(wù)員叫來,戈爾洛夫。我要問他一些他不會拒絕回答的問題。我知道他會講法語和德語。但他是俄國人。我想如果用他的本國語言,就更容易了解到事情的真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