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石庫門就這樣銷聲匿跡了。

沒有發(fā)出一絲哀鳴。

仿佛比住在里面的人更了解死而后生的意義。

不久，它的脊梁上就變幻出了縱橫蜿蜒的曲線，宛如貧瘠的泥土上奔涌起一條條延綿的支流，將都市的喧囂和焦急的車輛高高舉起。

遠離了石庫門的我，并沒有親眼目睹它重新崛起的繁華，而是默然地躲藏到另一個新奇的世界里去了。

那是一個有著寬闊的林陰道以及充滿了各種茂盛植物的校園，和中學里的很不一樣。

林陰道和教學樓前面的大草坪連接在一起，每到日落黃昏夕陽西下，年輕的情侶們就爭先恐后地依偎在碧綠的青葉之間，仿佛刻意地，要把單調(diào)的草地點綴出些許浪漫來。

這些情侶，常常讓我想起洛善和滄吾，心里總有種說不出的遺憾。

如果當年他們和我一樣，對未來有著同一個目標的話，或許今天他們的身影也會出現(xiàn)在這一片甜蜜的綠洲之中吧。

等到我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是1990年。

在這之前，我沒有和滄吾見過一次面，

也不知道洛善究竟還是不是住在原來的地方。

當時，市政動遷已接近尾聲，只剩下最后一批動遷戶了。

想必，洛善家也難逃此劫。

而我們這第一批離開舊居的居民，也終于在那一年搬進了久違的新家里。

我感嘆著數(shù)字作為年紀的標志竟有著如此嚴苛的界限。

19歲和20歲，中學生和大學生的差別僅僅只是一年而已。

可是現(xiàn)在，滄吾在黃浦江的另一端生活，

洛善在高架橋的尾處飄零，

沉浮

至于我，仍舊執(zhí)著地攀援在夢想陡峭的懸壁上，

再也看不見滄吾的影子，也聽不見洛善的歌聲了。

其實，等到我真正進入大學之后才發(fā)現(xiàn)，和我同樣向往西方世界的人是那么地多，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幾乎一踏進它就等于踏出了國門半步的學校里。

各科各系，為了讓學生更好地了解該語種及相關(guān)國家的概況，除了多組織外籍教師和學生的交流之外，還想盡各種辦法豐富學生的校園生活，即使不上課也能沉浸在“以假亂真”的語言環(huán)境中。

最有趣的便是過節(ji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節(jié)日，學習這個國家的語言也包括了解他們的風俗習慣，由此一來，學校就變成了萬花筒，你很可能在食堂打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個為慶祝某節(jié)日而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家伙，尤其是萬圣節(jié)，要特別小心，晚上去夜自習的時候說不定會被英語系的那些在床單上挖洞，模仿三K黨嚇唬人的討厭鬼逗得落荒而逃！

我并不是這幼稚隊伍里的一員，盡管我很熱愛我的學校，也很認真地過著每一個節(jié)日，甚至有一次，為了尋找一棵真正的圣誕樹，我和我的同學不惜蹺課，把城市翻了遍。

我們好像已經(jīng)忘了這片生養(yǎng)著我們的國土上還有重陽、清明、元旦和中秋這樣的節(jié)日。那種狂熱，確實已經(jīng)到了徹底崇洋媚外的地步，而我的大學時代，也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度過的。

那幾年，我?guī)缀醢阉械木Χ加迷诹藢W習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刻苦更廢寢忘食，因為我想更近再更近一點貼近我夢寐以求的彼岸，讓我快快地，再更快地看見它最真實最美麗的模樣。

學校、老師、課本、節(jié)日都不能填補我想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欲望。

它們只能助長我對這城市、乃至生我養(yǎng)我的這片土地產(chǎn)生出更厚實的焦灼和迷惘，同時，也無形中醞釀了對于彼岸，那些個新鮮自由的國度，最急迫也最虛榮的憧憬。

一直到畢業(yè)來臨的那天，我才明白，那個向往著“彼岸”的美夢，離我有多么地遙遠，恐怕耗盡我的一生也永遠無法抵達。

20

而今回想起來，90年是既忙碌而又平靜的一年。

如果不是因為遭遇那樣的打擊，我想，我也不至于走出這最后一步。

那是我人生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沒有它，也就沒有接下來的那些遭遇了。

可是，那件事情和我回憶中最重要的那兩個人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那個時候，他們到底在哪里，在干些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和力氣去知道。

現(xiàn)在，我意外地想到了“插曲”這個詞，思索著是不是該用它來概括這段純粹有關(guān)我個人的回憶。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夠恰當。

“插曲”形容的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呢？

離題的？非重點的？一語帶過的？

還是看完之后會被誤解為是廢話的？

如果是這樣，我便不能將它視為“插曲”，更不能一筆帶過輕描淡寫地隨便說說。

人生之中有太多“插曲”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被忽略的，而那些所謂的“插曲”，往往都是扭轉(zhuǎn)未來最不可忽視的乾坤。

否則，你永遠不會了解命運是一個怎樣充滿轉(zhuǎn)折、歧道萬象的迷宮，而我們，不過是迷失在其中的一個子，除非找到正確的出口，否則，恐懼和孤獨就會成為永恒的災難。

而當時，自以為聰明的、年輕氣盛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淪陷其中。

更不會明白，我一直急于遁逃的，其實并不是這座城市，而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