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天生不會說話只會哭,邊哭還邊用手背把那張黃膽病人似的臉抹得亂七八糟。
洛清的打扮很古怪,有點像復(fù)活節(jié)被妝點過勝的火雞,分不清哪件是襯衣哪件是褲頭,顯然,還是只烤焦了的——燙到一半的鋼絲卷泄氣地在她的頭頂上晃來晃去。指甲斷了,耳環(huán)掉了,手肘的皮也蹭破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洛善的兩個姐姐。
對于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那是很有趣很滑稽的場面。
甚至,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于是,便躲在門縫里嬉笑不已,直到母親跑上來把我領(lǐng)走時,才發(fā)現(xiàn),她們已經(jīng)驚動了所有的鄰居,把原本就狹窄的“煎鍋蓋”圍了個水泄不通。
母親告訴我,這種場面早已屢見不鮮。
洛家的兩個女兒,自從出嫁后就沒有太平過。
大姐洛清和她的男人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一個月不動手就渾身不舒服。打不過就跑回家來撒潑,弄得娘家雞犬不寧。
二姐洛涵的丈夫老也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惡習(xí),動不動就跑回來哭哭啼啼,大家都習(xí)慣了。
每到那個時候,洛善就會獨自一人蹲在陽臺上,把臉埋進(jìn)她蜷曲的膝蓋中間,默默地整理她的盆栽。
我無法忍受她憂郁的背影,那使我心里很難過,我很想偷偷鉆到她的身后去摟住她的脖子,可是,又覺得那很別扭。
滄吾和我相反,他喜歡陪在洛善身邊玩泥巴,兩個人經(jīng)常不知不覺玩到天黑,仿佛周圍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guān),直到人群散盡,滄吾的母親高聲喊他回家吃飯。
滄吾是唯一一個守護(hù)她的人。
當(dāng)時的他并不清楚那將意味著什么,仿佛,僅僅只是一種愛好,又或者,是一件早已習(xí)慣了的不值一提的瑣事。
洛家的鬧劇對石庫門的左鄰右舍來說,就像盛夏粘在身上的臭汗一樣平常,沖個涼就沒了。
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在“煎鍋蓋”熱氣騰騰的包圍下踏著悠哉的腳步,唯一不同的也無非就是洛善父親親切的笑容里多了一些皺紋而已。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迷戀起洛善種植的那些花花草草來。
喜歡看她用小鏟子翻盆,靈巧的雙手沾著新鮮的泥土,更顯得十指白皙纖長,她動作敏捷,手腳輕盈,有時候,我覺得她愛惜它們更勝過愛惜她自己。
洛善的家因為有了這些生機(jī)勃勃的植物而變得異常華麗,似乎所有不愉快的心情都會被它們鮮艷的色澤一掃而光。
不過,洛善最最心愛的,還是角落里那盆灌養(yǎng)在砂鍋里的太陽花。
我覺得不怎么樣,一年四季就知道橫七豎八地開花,一開就是五顏六色一大堆,俗氣得要命,即使不小心忘了打理,也依舊新花怒放。
大人們總說,越容易養(yǎng)的植物就越卑微,不知洛善為何總是對它們愛不釋手。
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從洛渝的口中得知了有關(guān)太陽花的事。
就在洛善十歲那年的秋天,洛渝第一次想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她每次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仍不敢相信自己自殺的念頭竟會如此堅決,或許,當(dāng)生命成為負(fù)擔(dān)的痛苦超過病痛折磨的時候,也只有死才是唯一的解脫。
洛渝說,如果不是洛善,她決不放棄。
據(jù)說,在洛渝自殺未遂的第二天,洛善突然帶著一包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爛泥跑來看望她。
洛渝打開紙包,看見泥巴里有一株干枯腐爛的植物。
洛善告訴她,這是一棵因照顧不良而枯萎的太陽花,不過,只要重新培植稍加灌溉,不出十日一定起死回生。
她要用這盆太陽花和洛渝打個賭,如果她能在十日內(nèi)將太陽花救活,那么姐姐就永遠(yuǎn)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翌日,洛善從家里找出一只破舊的砂鍋,替太陽花換上新鮮優(yōu)質(zhì)的泥土,將它放在洛渝床邊向陽的窗臺上,每天所做的只是按時澆水和曬太陽。
沒想到不出十日,它果然開枝霰葉了。
開花的那天,洛善對洛渝說:
每一種生命都有它存在的意義,
或長或短,或幸?;虮瘋倳凶罱k麗的一瞬間,
在那一刻尚未降臨之前,即使面臨枯竭,也要牢牢把握求生的勇氣。
那年夏天,我深受洛善的影響,沒事就蹲在地上發(fā)呆。
其實,我只是想感覺洛善行為中的某種心情。
她常常獨自一人在角落里安靜而忙碌地做著自己的事,那種時候,她就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憑周遭再如何紛亂吵雜,也與她毫無干系。
那種深邃的緘默總能引發(fā)我無限的遐想。
我覺得我并不了解洛善,這讓我有挫敗感,她那細(xì)膩的,如水草般清澈飄逸的情操讓我的童年充滿了無邪的依賴,而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否也有著同樣的渴望呢?這樣的思考讓我隱約洞察到,洛善永遠(yuǎn)都不可能像我這么無憂無慮的事實。
因為,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看到自己的歸宿了。
說到這里,相信你已大約看見了這故事初始時最優(yōu)美的雛形了。
的確如此。
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
童年的洛善,是一朵悄悄綻放在城市里的,充滿生命力的太陽花;
而滄吾,是一顆依偎在她枝丫邊上的,毫不起眼的綠色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