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吾說,洛善的母親其實是一只背上長著羽毛的大鳥,那種羽翼光用肉眼是無法看見的,得用心去看。我很努力地試了,但始終無效。滄吾卻說,他經(jīng)常能夠看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見她張開羽毛飛起來。
我的祖母告訴我,在我剛滿十個月的時候,一場意外的風(fēng)寒導(dǎo)致我長咳不止。
母親帶著我一連輾轉(zhuǎn)了多家醫(yī)院也未能痊愈。
最后,他們只好求助洛善的父親。
那天,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我聲嘶力竭地哭喊,可是,無論我父親如何撳住我的臉,我母親如何用筷子掰開我的牙齒,我就是死也不肯張嘴。
就在大人們精疲力竭,渾身濺滿了藥漬的時候,洛善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了。
她溫柔地把我抱在懷里。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她一言不發(fā)地從口袋里掏出三顆話梅,每喂一口湯藥就掰一小塊話梅肉塞到我嘴里。
酸甜的梅子味立刻就把中藥的苦澀中和了。
后來,滄吾告訴我他小時候得痢疾時也曾經(jīng)被洛善的母親抱在懷里喂過藥。
他說,他親眼看見洛善母親的腦袋后面有一層太陽似的金色光環(huán)照耀著她,就連懷中的嬰孩兒也能感覺到那種暖洋洋的氣息,真是舒服極了。
后來,每當(dāng)雨過天晴的時候,洛善母親美麗的臉龐總會浮現(xiàn)在彩虹和白云的交界處,我和滄吾也因此而堅信,她并沒有真的死去,而是展翅高飛,到天堂的某處去過生活了。
洛善的童年就這樣在母親的流言蜚語中緩緩地跋涉著。
但是,那從未在她身上投下任何陰影。
對于母親,她自始自終都懷有自己的信念——
某種超越了生命和死亡的恬淡的信念。
3
那時的滄吾,是相當(dāng)木訥幼稚的,與長大后的他,截然不同。
對周遭的一切,尤其是較為細膩的部分,幾乎完全不為所動。
短小精悍的身體里,近乎對立的“遲鈍傻氣”和“桀驁不馴”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戰(zhàn)斗,這時常讓我覺得,他上輩子一定是一顆心核酥軟,外殼卻比巖石還要堅硬的豌豆。
滄吾的家境與我相似。
父親是個自視清高的大學(xué)講師,有事沒事,總愛披上一件老夫子式的長衫晃來晃去,而母親,卻沒多少文化,是個百貨商店的售貨員。
滄吾就住在我家隔壁。
窗對窗門靠門。
公用一個灶頭間和一把水龍頭。
每逢周末,我的母親和滄吾的母親總會挽著胳膊去鄰家打麻將。
當(dāng)天井某個開啟的窗戶里傳出響亮的洗牌時的“嘩嘩”聲以及婦人稀碎的口舌時,我們的父親則通常蹲在天井里給破舊的腳踏車上油,或維修家中那些老掉牙的電器,順便發(fā)發(fā)牢騷。
因為父母的關(guān)系,我和滄吾從小就被鄰里街坊們嬉稱為“門當(dāng)戶對”的小“朋友”。剛開始,身為知識分子的兩位父親都無法忍受這種殘留著封建思想的戲謔,認(rèn)為有害于我們的健康成長。可是,我們的母親卻不以為然,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很快,我們的父親就感到了小題大作的無趣,也只好聽之任之了。
我和滄吾的關(guān)系可以稱之為青梅竹馬,但又并不完全,我們更像是親兄妹,雖然滄吾只比我大兩個月。
在我的記憶里,小的時候,滄吾并沒有對我做過任何不恰當(dāng)?shù)呐e動,也沒有說過一句贊美的話,在女孩子應(yīng)有的成長期到來之前,我對于漂亮的理解和滄吾對旁物的幼稚一樣地木知木覺,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和我一直到少女時代都依舊保持著丑小鴨的姿態(tài)不無關(guān)聯(lián)。
我和洛善不同,我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發(fā)育遲緩的女孩。
真正開始讓男人目不轉(zhuǎn)睛,也是十八歲以后的事了。
我想象不出洛善小的時候是如何和她的三個姐姐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睡覺的。
可是,她依舊身體健康,發(fā)育旺盛,胸前早早地凸起兩座小山丘。
洛善的大姐洛清身材魁梧,體格健壯;二姐洛涵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整天扎在中藥堆里,消瘦的臉上盡是深宮怨婦的哀愁;三姐洛渝自幼體弱多病深居簡出,從八歲起必須依靠注射胰島素才能存活。
其實,我從未見過洛善的大姐和二姐,她們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出嫁了。
關(guān)于她們的故事都是從大人嘴里聽來的。
我一直很好奇她們的模樣,是否會比洛善更嬌美?
不料,她們第一次出現(xiàn)就擾亂了整個石庫門的安寧,可見,她們并沒有遺傳自己母親的賢良和優(yōu)雅。
那天下午,滄吾正在講鬼故事,
我和洛善打著手電筒躲在毛毯里聽。
走廊里,突然傳來女人慘絕人寰的啼哭和謾罵。
我們不知所措地把腦袋擠進門縫里,滄吾索性一溜煙跑到外面去了。
陽臺上,洛善的三姐洛渝無可奈何地摟著二姐洛涵。
洛善的父親坐在墻角里抽煙,愁容滿面地看著張牙舞爪破口大罵的洛清。
洛涵蓬頭垢面的,身上那件洗得發(fā)花的的確良襯衫和睡褲沾滿了油漬,瘦骨嶙峋的腳丫古怪地蜷成內(nèi)八字,布滿黑色污垢的腳趾塌陷在綠色塑料涼鞋的裂縫里。
我好奇著她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