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談《秋》(4)

巴金的兩個哥哥 作者:汪致正


現(xiàn)在又回到人物上面來。關(guān)于覺新我已經(jīng)談得很多了。我還想再談一件事情,就是“卜南失”的跌碎。有好些讀者寫信問我,“卜南失”究竟是什么東西。我寫過幾封回信。這次我打算在《秋》里面加上一個小注。一九一七年或者一九一八年我們家得到一個“卜南失”,可能是我大哥找來的,也可能是某個年輕的親戚送來的。這是從日本輸入的東西?!安纺鲜А贝蟾攀欠ㄎ摹澳景濉钡淖g音。這種心形的木板有兩只腳,腳上裝得有小輪,心形的尖端上有個小孔,孔里插了一支鉛筆。人坐在桌子前面,閉上兩眼,雙手按住木板,他慢慢地進(jìn)入了催眠狀態(tài),木板也就漸漸地動起來,鉛筆就在紙上寫字。旁邊有人問話,紙上就寫出答語。這是一種催眠作用。紙上寫的全是按“卜南失”的人平日心里所想的話,他進(jìn)入了催眠狀態(tài),經(jīng)人一問,就不自覺地寫在紙上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一九一七年(或者一九一八年),我們玩這種把戲一連玩了兩個月??偸俏夷莻€表哥按著“卜南失”,我在旁邊辨認(rèn)鉛筆在紙上寫的那些難認(rèn)的字。有一個晚上繼母知道了,要我們把“卜南失”拿到她的房里試一下。她把我死去的父親請來了,問了幾句話,答語跟我父親的口氣差不多。我祖父聽說我父親的靈魂回來了,也顫巍巍地走到我繼母的房里來。他一開口就落淚。那時我第二個二嬸的墳在不久以前被盜,始終查不出盜墓人。我二叔也找我表哥來按“卜南失”,把二嬸的靈魂請來問個明白。結(jié)果什么也講不出來。以后我們對這個把戲就失掉了興趣,“卜南失”也不知讓我們?nèi)拥侥睦锶チ?。?dāng)時我們并不相信鬼,也知道這只是一種把戲。但是我們講不出什么道理。后來我讀到《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的陳大齊的《辟靈學(xué)》,才知道這是一種下意識作用。我早已忘記了“卜南失”的事情,一直到一九三九年寫《秋》的時候才想起了它,我把它寫進(jìn)小說里面,無非說明覺新對死者的懷念。蕙的靈柩不入土,覺新始終不能安心。覺新也想借用這個東西來刺激周家的人?!安纺鲜А痹诩埳蠈懙脑捜怯X新一直憋在心里的話。例如“枚弟苦”,“只求早葬”。還有“人事無常,前途渺茫,早救自己”這幾句其實就是覺新本人當(dāng)時的思想:他對前途悲觀,看不到希望。但是他仍然想從苦海里救出自己。

蕙死在《春》里面,可是到了《秋》,她的靈柩才入了土。我在談《春》的文章里就說過,蕙的安葬就是寫我三姐的葬。要是沒有我姐夫不肯安葬我三姐的事情,鄭國光也許就不會讓蕙的靈柩爛在蓮花庵里。我既然想不到,也就寫不出。我今天翻看我大哥三十二年前寫給我的舊信,還讀到這一段話:

三姐之事,尤令人寒心。三姐死后即寄殯于離城二十余里的蓮花庵,簡直無人管她。陰歷臘月二十二日我命老趙出城給她燒了兩口箱子,兩扎金銀錠。老趙回來述說一切,更令人悲憤不已。當(dāng)與蓉泉大開談判,但是毫無結(jié)果?,F(xiàn)已想好一種辦法,擬于年節(jié)后找他交涉。……

我大哥信里所說的“辦法”我已經(jīng)在《秋》里面寫出來了。蓉泉便是我那位姐夫的大號。他正在準(zhǔn)備舉行新的婚禮的時候,讓我大哥設(shè)法請到我們家里,談了好久,終于不得不答應(yīng)安葬三姐。所以兩個多月以后,大哥來信便說:“三姐定于三月初八日下葬。她可憐的一生算是結(jié)束了?!薄肚铩返淖x者單單從這里也可以知道我不過是一個加工工人,用生活的原料來進(jìn)行了加工的工作。生活里的東西比我寫出來的更豐富,更動人。沒有從生活里來的原料,我寫不出任何動人的東西!

談過了覺新,就應(yīng)該談覺民,但是關(guān)于這個年輕人,我似乎沒有多少話可說。在《家》里面,覺民很像我的三哥(我第二個哥哥);在《春》里面他改變了,他的性格發(fā)展了。主要的原因是覺慧走了以后,高家不能沒有一個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否則我的小說里就只有一片灰色,或者它的結(jié)局就會像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結(jié)局。人死了,房子賣了,失掉丈夫和兒子的主婦空手回娘家去了,留下離婚兩次的姑太太和老小姐們寂寞地談著過去的日子。兩年半以前去世的托馬斯·曼被稱為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最后的一位大師,他這部在二十六歲寫成的關(guān)于德國資產(chǎn)階級家族的小說已經(jīng)成為近代文學(xué)中不朽的名著。他寫了一個家族的四代人,寫了這個家族的最興盛的時期,也寫到最后一個繼承人的夭亡。他寫了幾十年中間社會的變化,篇幅可能比《秋》多一倍或者多一半。他的確是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我的作品只能說是一個年輕人的熱情的自白和控訴。所以我必須在小說里寫一個像覺慧或覺民那樣的人。在《秋》里面寫覺民比在《春》里面寫覺民容易多了。在《春》的上半部覺民對家庭和長輩還有顧慮,他還不能決定要不要參加秘密團(tuán)體,要不要演戲。但是經(jīng)過王氏那次吵鬧以后,他的顧慮完全消除了,他把心交給那些年輕的朋友。好些年輕人的智慧結(jié)合在一起,造成了一股力量,居然能幫助堂妹—淑英脫離舊家庭逃往上海。對覺民來說淑英的逃走是一個大勝仗。在這次勝利之后覺民的道路也就更加確定了。他只消挺起身子向前走就行了,何況還有那些年輕朋友給他幫忙!在覺民的身上有我三哥的東西,也有我的東西。但是在那些時候我三哥比我沉著,比我樂觀,而且比我會生活,會安排時間。他會唱歌,會玩。所以在高家覺民并不說教,他用各種方法使妹妹們高興,鼓起她們的勇氣。但是覺民在外面的活動就只好借用我當(dāng)時的經(jīng)歷了。我寫得簡單,因為我當(dāng)時的經(jīng)歷并不豐富,而且像我這個沒有經(jīng)過鍛煉的十七八歲的青年除了懷著滿腔熱情、準(zhǔn)備犧牲一切為祖先贖罪外,也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干些什么事情。辦刊物,散傳單,演戲,開會,宣傳……這就是我們那些年輕人當(dāng)時的工作(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演過戲,不過看朋友們演戲罷了)。我最近修改《秋》,很想給覺民們的活動添一點色彩,但是我的本領(lǐng)有限,我只能夠在覺民的幾個朋友身上多加幾筆。張惠如拜師傅學(xué)裁縫倒是真事。我在前一篇文章里已經(jīng)講過,張惠如今天還在成都當(dāng)中學(xué)校長。他大熱天穿皮袍,走進(jìn)當(dāng)鋪脫下來換錢辦刊物,也是真事??上x開“外專”后只做了幾個月的裁縫,又考進(jìn)華西大學(xué)去念書了。他有一個兄弟,跟張還如差不多。但是我們在一起不到兩年,他的兄弟就離開了成都。一九二三年我和三哥一路出川經(jīng)過重慶,還得到這個朋友的幫忙,我絕沒有想到兩個月后他就害傷寒癥死在那里了?!   ∫痪盼灏四晁脑乱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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