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橋鎮(zhèn)有個叫葛俊的人,在橋頭開一飯館,賣些炒餅、燴餅、糊湯,與向喜素有交往。向喜也常到葛俊店中喝水,打尖?,F(xiàn)在葛俊見向喜一字不落地細(xì)讀眼前的告示,便走過來說:“喜哥,天都晌午了,到店里坐坐吧,一年最后一集,再見面就到明年啦。”向喜看看太陽,正午已近,說:“也是,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闭f著就跟葛俊擠出人群來到店里。向喜把手中的扁擔(dān)靠到門后,看個板凳坐下。一個店小二殷勤地給他倒上茶水,葛俊則來到灶前親自為向喜炒餅。地道的炒餅配菜要用綠豆芽,兆州冬天沒有綠豆芽,菜底只配些白菜絲、豆腐丁、碎粉條。少時,一份素炒餅便擺在向喜眼前。向喜也不推讓,低頭吃起來。葛俊看著向喜吃炒餅,想起告示上的事,他對向喜說:“聽說來招兵的頭領(lǐng)叫王士珍(注3),北邊正定府人,現(xiàn)時就住在縣城。你說王士珍怎么就看上了咱兆州人?”向喜說:“王士珍自有眼力,看的是咱兆州人的實(shí)著。再說,兆州歷來是風(fēng)氣剛勁之地,符合告示條款的人就多。古書上說過,招兵的先找這種地方。”葛俊說:“要說符合條款,我看喜哥就最符合。你說身高、相貌,你說家世……要講粗識文字,咱比粗識文字的人不知高多少。”葛俊有意無意試探向喜,向喜卻只顧吃餅并不答話。向喜越不答話,葛俊便越拿告示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向喜。很早葛俊就覺得,向喜雖然也穿著紫花布大襖,和他一樣只做些小本生意,可向喜自有與人不同之處: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說話有分寸,待人也厚道。加之他識文斷字,通讀過《四書》,就越發(fā)叫葛俊覺出這人定有出人頭地之時。于是葛俊又一次拿話試探起向喜。向喜就含糊其詞地說:“兄弟呀,咱們都是莊稼人,我上有老人,家里又有剛過門的女人,哪能拔腳就走?再說,當(dāng)兵可不比作生意,是要拿命作抵押的。”葛俊眼見著還是看不出向喜的動向,反倒認(rèn)準(zhǔn)橋頭上的告示就是下給向喜的,他估摸著,早晚向喜得被那告示打動就開始十拿九穩(wěn)地用話頭給向喜打起埋伏。他說:“喜哥,眼下咱兄弟雖說還沒有拜金蘭譜,我至死也是你的兄弟。哥哥萬一今后有所升發(fā),可別忘記石橋的兄弟葛俊呀。讓我再給你做碗糊湯吧!”向喜說:“你看你說到哪兒去了,眼下可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人家要咱舉起一百斤呢,我整天舉的是佛堂,一個佛堂才幾斤重,一個秫秸桿插制的物件?!闭l知葛俊正是從向喜這番話里悟出了究竟,他咕咚一聲跪倒在地說:“喜哥,你必得先受小弟一拜了?!毕蛳舱f:“你這是做什么?”葛俊說:“你一拿秫秸桿比方重量,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了。快讓我到城里大有齋買本金蘭譜吧,事已至此?!毕蛳卜龈鹂∑饋碚f:“告示上的事,要說我一點(diǎn)也不動心那是我騙兄弟,現(xiàn)時烽火四起,能人輩出,我就不信咱這一方人只能頂著高粱花子賣豆腐腦。張良和劉備不是也賣過草鞋么,他王士珍不也是咱這一方水土養(yǎng)大的么?!备鹂南蛳策@番話里到底聽出了門道,興奮起來,說:“看,總算猜對你的心思了?!毕蛳舱f:“我說的是這個理兒。我吃飽了,喝足了,給你留下幾個大子兒吧?!备鹂≌f:“哪兒的話,你讓我日后有何臉面見你?!毕蛳驳嗔恐种袔孜拇箦X說:“算了吧,大年下的,高興為貴?!?/p>
葛俊尋著向喜話里的蛛絲馬跡,真準(zhǔn)備去城里大有齋買金蘭譜了。
辭別了葛俊,向喜離開石橋鎮(zhèn)往笨花走,只覺得有種不可名狀的思緒在心里翻騰。莫非他真受了那張告示的鼓動?他不停地問著自己,他想若真是為此動了心思,那就趕緊忘記為對。還是回到家中去伺候拖著一雙病腿的老人吧,現(xiàn)在他的一副擔(dān)子正維系著全家人的生計(jì)。還有他那位剛過門不久的、纖小秀麗的媳婦,他也難以割舍。向喜決心不再想告示上的事,他掂掂肩上的褡褳,褡褳里很是有些分量,他盤算,明年是添置一畝地,還是再添置一副擔(dān)子。地和擔(dān)子比較,也許還是一副擔(dān)子好,原有的五畝地還荒在那里。擔(dān)子可以交給弟弟向桂,向桂也不能總是游手好閑地閑呆著了。
向喜一路思前想后,不覺又行至石人石馬跟前。他放下空扁擔(dān),騎在一匹“馬”上歇腳。日頭剛偏西,天色尚早。有太陽就不會來鬼神,再說今天鬼神要來還真不巧,今天他沒有豆腐腦供應(yīng)他們。向喜拍拍胯下的石馬,一個念頭又猛地涌上心頭:他想一百斤的重量到底有多重?想著便翻下馬來,雙手扶住石馬用力推推,石馬紋絲不動。他尋思,一匹石馬比一百斤可要重得多,它也許八百斤,也許一千斤。
太陽落山時向喜回到笨花,邁進(jìn)家門,不知怎的一眼就盯住了院里當(dāng)年父親練功的石鎖。他脫口而出地問正在掃院子的鵬舉說:“爹,這石鎖有多少斤?準(zhǔn)有一百斤吧?!冰i舉云山霧沼地說:“在考棚里我拉不開一百五十斤的大弓,可我能舉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鎖?!冰i舉當(dāng)年就是因?yàn)闆]有拉開一百五十斤重的大弓才名落孫山的,可他能舉起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鎖。今天鵬舉見兒子打問這石鎖,又想起了自己舉石鎖的事,便對向喜說:“要先擺個式子,擺不出式子,五十斤也休想。”向喜放下?lián)泳腿ヅe石鎖,可他沒有舉起。他盯著這個陌生的家伙,家境的衰落竟使他從來沒有認(rèn)真留意過它的存在。他竭力回憶先前父親練武時擺下的式子,騎馬蹲襠式吧。他運(yùn)了一口氣,拉個架式,石鎖有了一點(diǎn)動搖。向喜開始和石鎖搏斗起來……黃昏時,他終于舉起了那家伙。他發(fā)現(xiàn)石鎖底下有刻字:官秤一百五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