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笨花 第一章3(1)

笨花 作者:鐵凝


向家住在笨花村的向家巷,向家巷在笨花村西頭。向姓在笨花不屬大姓,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支,但他們在笨花歷史悠久,且有嚴(yán)格的家譜可考。

向喜的父親叫鵬舉,鵬舉的父親叫以鬯。單從向喜以上兩代人的名字看,可發(fā)現(xiàn)向家在笨花是有別于他人的。向家世代崇尚武功,都希望通過尚武之道出人頭地。不過向喜的先輩們卻事與愿違,功名不就。以鬯和鵬舉兩代人在鄉(xiāng)試時,只獲得過武宜生的稱謂,宜生實(shí)際是個不及第的功名,屬于“安慰賽”吧,反倒使向家本具規(guī)模的家境逐漸破敗。待到向喜成年時,向家那年久失修的院落中,只殘存些石鎖、石凳這些演練武功的道具,房梁上也斜插些閑置的弓箭、長矛。只有向家門前的上馬石還能顯出這個尚武世家的風(fēng)范。然而這一切已和向喜相距甚遠(yuǎn)。時下,上馬石已變成向喜作生意出門時歇腳、緩手、放置器物的地方。向喜沒有再去練習(xí)武藝,他作小本生意,賣豆腐腦,還有插制佛堂的手藝。這一方人供奉神位繁雜,但各路神仙都要被主人放置在一個名叫佛堂的地方。佛堂也叫佛堂樓(兒),寬和高約二、三尺大小,先就地取材用修直的秫秸桿插成骨架,骨架上再糊上彩紙,是一個縮小的廟宇,主人把它安放在正房迎門的條案上,面前常施些香火。向喜在年節(jié)將近時插制佛堂;不年不節(jié)時,只和豆?jié){、鹵水打交道。他的銷售地是距笨花八里地之外的石橋鎮(zhèn)大集。

長大成人的向喜,只生得方臉,大耳,眉目清秀。體格雖不高大,但虎背熊腰,墩實(shí)健壯,且有渾身的力氣,生意也作得頗有人緣。先前,宜生鵬舉并非想讓兒子作此小本生意的,他吸取自己習(xí)武不成之教訓(xùn),決心讓向喜棄武讀書。向喜六歲時,鵬舉便將他送入私塾,跟前街名師劉秀才讀《孟子》《論語》。但礙于每況愈下的家境,剛過十歲的向喜又不得不放棄學(xué)業(yè),去學(xué)作小本生意。幾年的私塾學(xué)歷,倒也使他有了寫算的基礎(chǔ)。雖說眼下向喜離孔孟之道越來越遠(yuǎn),手下擺弄的凈是豆腐和秫秸桿兒,可一有閑暇,“上孟”、“下孟”、“上論”、“下論”里的只言片語仍不時從他腦際中閃過。尤其書中孟子和梁惠王那些耐人尋味的對答,更使他銘記不忘。他常想,孟子為什么總和梁惠王交往?這一切先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但梁惠王和孟子那些耐人尋味的對答,卻伴隨了他一生。這是后話。

現(xiàn)在,向喜作完一天的生意,正肩挑擔(dān)子從石橋鎮(zhèn)往笨花走。太陽就要落山,余輝正撒在一條堅(jiān)硬的黃土小道上。霜降已過,路邊的茅草已枯萎,其它諸多雜草也被霜打得萎靡不振。只有一種名叫豬耳朵棵的東西,葉子還湛綠。向喜尋思,豬耳朵棵這家伙就是與眾不同,即便是滿地霜雪,它還是水靈、支棱。同是長在笨花道邊的野草,竟有這么大不同,可見世間萬物都有說不清的道理。向喜踩著干枯的茅草,湛綠的豬耳朵棵,不覺已來到自家地界。這年向家僅存五畝旱地,這五畝旱地離村最遠(yuǎn),缺水少肥無人侍奉,說是地里種著莊稼,其實(shí)和荒地也差不多。向喜每次從自家地里經(jīng)過,心里總為這五畝地生出幾分憐恤之情。他放慢腳步,擔(dān)不離肩地信手揪下一棵遺忘在秩谷地里又瘦又弱的谷穗,不覺又想起上論語中的一段文字:“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僅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敝祆鋵@段話曾有過評注,他的解釋是:你要有五畝地,最好二畝半作耕田,二畝半作宅基,墻根可以種桑養(yǎng)蠶。人一到五十歲身體漸衰弱,一定要穿桑絲綢緞才暖和;到了七十歲,非吃肉不飽;不到七十歲的人千萬不要和七十歲的人搶肉吃。這講的是為人尊從孝悌的道理。后一段是說,人人都能達(dá)到溫飽卻是件不容易的事。站在夕陽里的向喜舉著一棵瘦弱的谷穗,他想,面對這塊不毛之地還談什么桑蠶絲綢和溫飽呢?我也不會去從我爹碗里搶肉吃,我爹碗里缺的就是肉。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常常想起孟子這番說教。那時向喜已不再挑擔(dān)走路,時局紛雜,亂世出英雄,一時間能稱雄稱王者是大有人在的。向喜不具王者之位,但桑絲溫飽已不在話下——這又是后話。

夕陽中的向喜扔掉瘦弱的谷穗繼續(xù)走路,笨花越來越近了。轉(zhuǎn)眼間日落西山,近處的茅草和豬耳朵棵,遠(yuǎn)處的屋宇已逐漸模糊。向喜來到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上,這里原是鄰村一戶官宦人家的風(fēng)水墳塋,塋道上還矗立著石象生,笨花人管這里叫“石人石馬”。如今石人石馬早就人無頭馬無尾,但當(dāng)?shù)厝巳匀唤柽@里的風(fēng)水,胡亂埋些亡靈,這“石人石馬”便成了一處亂墳崗。村人多忌諱在此停留,向喜卻不然,每過此處,總要放下?lián)有⑵?。向喜在石人石馬前放下?lián)?,坐在一匹石鞍馬上看西山的太陽是如何隱沒于山那邊,看天上的余輝是如何漸漸失卻顏色。向喜的家鄉(xiāng)沒有山,只有平地和平地。山在西邊五十里以外。向喜看山是看西邊的遠(yuǎn)山,遠(yuǎn)山像一脈平原上突起的長城,那長城自北向南蜿蜒開去。城墻上有一帶平坦的突起,像盤磨,人們就叫它磨山。還有有一帶突起像個大桃子,人們就叫它桃山。眺望遠(yuǎn)山的向喜常常盼望自己能走到山前看個究竟,看桃山是不是還像桃子,磨山是不是還像一盤磨。他聽上過山的人說,在遠(yuǎn)處看山有桃子有磨,挨到跟前反而再也找不到桃子和磨了,在山里你還會連你自己也找不到。在后來的日子里,向喜見過了山,那時他卻忘記尋找桃子和磨,他飽嘗的是翻山越嶺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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