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其實,你走了之后我就開始染發(fā)了?,F在的染發(fā)技術不錯,看不大出來是染出來的吧?
何止看不出來,簡直就是天生長出來的。沒有絲毫的做作呀。我很贊嘆。
嗯,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早上醒來不見你,我看到自己在鏡子中的白頭發(fā),覺得非常厭惡。從此就開始染發(fā)。開始的時候還有人詢問,都被我無理地打發(fā)了。態(tài)度非常粗暴,長此以往,便沒有人再問了。好像大家都默許了這一點,統(tǒng)一承認我的黑發(fā)是自然長出的。
他苦笑了一番。我努力回憶起見他時的情景,還是我沒辭職的時候,已經有一年多,甚至兩年的光景了。自從辭職之后,時間對我來說就失去了意義,我經常搞不清楚究竟身在哪個時空。
我想了一下,問他,有兩次,一次在湖邊,一次在街上,是你的車一直跟著我嗎?
哦,對呀,我已經碰見過你兩次了。這是第三次。
那為什么一直悄悄跟著,也不打聲招呼,不明白的人還以為遇到居心叵測的人。
好像你倒是胸有成竹呀,跟了你兩次,你都神情平靜,一點都沒有驚訝。
嗯,因為覺得是善意的。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有這種感覺。
你的感覺真是敏銳。他贊揚似的說。其實我也不是不想與你打招呼,實在是不敢確認,別說是已經隔了一年多,就算是沒有中間的時間,我也不敢輕易地認出你。
哦,難道我有什么特別大的變化嗎?
確實是。很奇怪,回憶起來,你的發(fā)型沒有變,衣服確實是穿得隨意了一些,但是絕對不至于認不出來的程度。但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你的變化非常大,整個人顯示出與以前完全不一樣的氣質……
嗯??峙率寝o職的原因。我想笑,但是依然笑中帶著眼淚。
辭職?為什么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說來話長,總之就是覺得非辭不可,完全不能再忍受下去,也沒辦法應付工作,正好有個特別的機會,就一辭了之。我不是很想多說,而且也非常難以解釋清楚,就含糊帶過。
他點的菜也陸續(xù)地上來了。雖然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卻是非常得符合我的心意。難得這次我忽然胃口大開,吃了很多,眼里依然有淚,但是已經變得緩慢而稀少。吃完飯后,他又囑咐招待上了一杯熱咖啡。我十分滿足地喝了,真難得遇到這么體貼人心意的男人,令人說不出的舒服。
他問我,那你辭職之后,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打算?
我歪著頭仔細地想了想,恐怕是想寫一本小說吧。至于是什么小說還無從知曉,但是已經樹立了這個目標。當然或許也是我一時興起,用來鼓勵自己的海市蜃樓也可能,不過我還是經常會放在心上的。
他輕輕敲打著桌子,點頭表示贊同。中途他又出去打了幾個電話。兩個人時斷時續(xù)地說了一些話,他看了看表說,已經四點多了。然后他又指指我的臉,你的眼淚似乎已經停了。
如果不是他提醒,我已經不記得流淚這回事,拿手一摸,真的是已經停止了。他笑著說,沒見過像你這么能哭的女人,哭了已經將近三個半小時了。
又爽朗地笑了起來,語氣里卻沒有嘲弄的意味。喝完咖啡,他提議送我回家。于是他又將我載回家去。
車在家門穩(wěn)當當地停了下來。我微笑著道謝,謝謝他的招待,吃得我十分愉快。我推開車門,正準備下車,他忽然說,明天再見面,好不好?
我沒有想到他有此一問,倒是愣了一下。拒絕或者答應都有點不合時宜。還沒等我說話,他又笑著說,就這樣定了吧。明天下午的這個時候,我來接你。
說完,車子已經開走,只留下一個背影。
難道這便是一個約會嗎?我站在門口,想了想,心里異常平靜?;蛟S,這也暗合我的心意。雖然當時是我搶先告辭,其實心里是有某些自卑的擔心,擔心他一覺醒來,發(fā)覺我并不合他的心意,到時候,兩個人都會覺得難堪,不如先行一步。我向來被這種莫名的卑下的心理所控制,卻不知其出處。這一年多來,也曾在某些夜晚想起來他,他的笑容,嘴角的弧線,甚至眼角的皺紋都令我喜歡,仿佛是特地為我而生。
詹君,我這次才知道白發(fā)男人的名字叫詹君。
那次是到一個酒吧。
它位于一條主干道,新開的一個城市集大成者,匯聚了五光十色的人群。宣傳者說那里是有思想、有情調的人士的聚集地。何謂有思想、有情調,我并不太明白,而且也跟這兩個詞完全不搭邊,但是某次還是很巧合地去了那里。
從遠處看去,那里仿佛某種動物留下的一具殼兒,至于是什么動物,我倒很茫然,或許是一個巨型蝸牛。只能是蝸牛,因為留下的殼兒脆弱透明,又很悲傷。一種平靜的悲傷,沉在水底,不言不語。雖然里面熱鬧無比,人來人往,但是我卻覺得其獨具悲傷。
我孤獨地喝了兩巡酒,青檸味的酒還是有點過于甜膩。酒吧里很吵,音樂永無休止,一群人跳得天昏地暗,但是最終這一切還是在我的腦海中如潮水般退去,退為布景,仿佛我在一幅畫前喝酒一樣,看得見海,聽不見海浪聲。
與旁邊一位男士玩了幾把骰子,每次皆猜不中,我說4時,偏偏出來5,我說3時,又出來4,我猜2,依然出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