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一直都了解時間饋贈給旅行者的那份特殊禮物：想要故地重游的渴望，想找到從前跌跌撞撞走過的路，重新獲得那種探索的感覺。

非常年輕的旅行者不會了解這一點，我自己就不了解，但我在父親身上看到了，他在東比利牛斯山的圣馬太修道院的舉動讓我感到了重復的神秘，我知道他多年前到過這里，而且這個地方把他帶入一種在其他地方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微妙境界。他想來這里，悄悄回憶曾經(jīng)來過的經(jīng)歷。我已經(jīng)明白了，父親記住的其實不是建筑，而是發(fā)生在那里的事情。

一個身著黃色長袍的修士站在木門邊，默不作聲地給游客派發(fā)宣傳小冊子。“ 我告訴過你，這個修道院還開放，”父親平靜地告訴我。我莫名奇妙地確信，父親在這里出過什么事。

和我的第一個印象一樣，我的這個第二個印象也是一閃而過，但更加敏銳：他打開小冊子，一只腳邁上石頭臺階，非常不經(jīng)意地低頭看了看那上面的文字，而不是抬頭看我們頭頂?shù)膭游镅b飾。我看得出，我們就要邁入這一圣所，而他對它舊有的感情沒有消失。

東比利牛斯山的圣馬太修道院坐落在海拔四千英尺的山上，走進門去就是圣馬太小巧的教堂和它精致的回廊，好像是一位有藝術(shù)品位的力士參孫的杰作。我們一進門就被一陣滴水聲吸引住了。在那么高，那么干燥的地方竟然有如同山泉一樣自然的水聲，令人嘆為觀止。

“ 隱居的生活，”父親坐在我身旁的圍墻上，喃喃說道 。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怪怪的，一只胳膊摟住我的肩膀，他很少這樣做?！?看起來很平靜，但日子是艱苦的，有時還不無險惡?！蔽覀兿旅娴目諝庵杏行┦裁磼煸谀莾?，閃爍著。父親還沒指給我看，我就意識到那是什么了：一只被獵食的鳥，環(huán)繞著柱子，像是一塊漂浮的銅板。

“ 造得比鷹高一點，”父親在笑著說?！?你知道，鷹是基督教里很古老的象征符號，代表圣約翰。馬太——也就是法語里的圣馬太——是一名天使，路加是牛，圣馬克當然是帶翼的獅子。你在亞德里亞?？倳吹侥欠N獅子，因為他是威尼斯的守護神。他爪子上有一本書——如果書是打開的，說明那座雕像或者浮雕是在威尼斯和平時期完成的。如果書是關(guān)上的，說明當時威尼斯當時正處于戰(zhàn)亂時期。我們在拉古薩看見過他——記得嗎？——書被合攏在門上?，F(xiàn)在我們又看見鷹作為這里的守護神。這里的確需要守護啊。”他皺了皺眉，站起身來，轉(zhuǎn)頭過去。我突然想到他后悔我們來到這里，后悔得幾乎要掉眼淚。只聽得他說，“ 我們四處看看吧?！?/p>

我們走到通往地下室的臺階，這時，我又一次看到父親那不可思議的害怕。在樓梯一個寬敞的轉(zhuǎn)彎處，他好像故意走得很快，把我拉在后面，我們往下走到一塊巖石上時，他都不牽我的手。黑暗中，一股逼人的冷氣朝我們襲來。

“ 這是教堂的第一座中殿，”父親的聲音完全正常，但這解釋倒沒必要?！?修道院日漸強大起來，他們不斷地蓋房子，結(jié)果都擴展到外面去了，干脆在舊址上重新蓋了一座?！焙裰氐闹由?，那些石頭燭臺上的光打破了黑暗。父親長舒了口氣，環(huán)顧著巖石里那個巨大的、冷冷的洞?！?這就是第一任修道院院長和隨后幾位院長的安息之地。我們的行程就到此結(jié)束了。好了，我們?nèi)コ晕顼埌??！?/p>

我在出來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突然有股沖動席卷而過，幾乎令我恐慌起來，我想問問父親關(guān)于圣馬太修道院他知道什么，記得什么。但他那穿著黑色亞麻布外套的后背顯得很寬闊，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 等等，凡事自有定數(shù)?！?/p>

我不用猜測也知道了些其他的事情。我在修道院陽臺上吃午飯時聽到了故事，一路上看到的修士宿舍都好像是關(guān)于一個與眼前這個地方不同的地方，這無疑使我多了解一點兒籠罩在父親身上的恐懼。為什么他要等到馬西莫不小心提到羅西教授的失蹤時才提起此事呢？為什么餐館經(jīng)理講到吸血鬼的傳說時他會語塞、失色呢？不管折磨父親的是什么樣的記憶，都與這個地方脫不了干系，盡管這個地方更顯神圣而不是恐怖，但對于他而言，它還是恐怖的。他害怕得把肩膀挺得直直的。我要行動，像羅西那樣，要找到我的線索。我在聽故事的過程中，開始變得聰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