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個研究生的時候,我父親說,一個春天的晚上,我獨自坐在學(xué)校圖書館里一個小單間里自習(xí),很晚了,周圍都是一架架的書。突然,我意識到有人在我的課本中夾放了一本書。
我記得無論在眼前的書架上或在任何其他地方,我都沒見過這本書。我隨便一翻就翻到了書的中間,一條木刻的巨龍橫亙在左右兩頁紙上,它伸展雙翅,長尾巴彎成圈,兇神惡煞,張牙舞爪,爪子上還掛著一面旗,上面只有一個名字,是哥特字體:德拉庫拉。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名字:貝拉·路格斯(即德拉庫拉)。但名字的拼寫有些怪異,書看上去也很舊了。此外,我是一名學(xué)者,對歐洲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德拉庫拉這名字其實是來自于拉丁詞根,意思是“龍”或“魔鬼”,這是瓦拉幾亞的弗拉德·特彼斯——“刺穿者”——的榮譽稱號。他是喀爾巴阡山脈一片領(lǐng)地的統(tǒng)治者,以酷刑虐待其臣民和戰(zhàn)俘而著稱。我當(dāng)時在研讀十七世紀(jì)阿姆斯特丹的貿(mào)易,實在不明白怎么會有這么一本書夾在我的書里。更讓我吃驚的是,那些象牙色的薄紙竟然都是空白的。整本書連扉頁都沒有,當(dāng)然更沒有出版時間和地點,沒有地圖,沒有卷首或卷尾的空頁,或任何其他的插圖,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標(biāo)記。
我又看了幾分鐘,把它放在桌上,到一樓的圖書分類處,那里的確有一張主題卡,“瓦拉幾亞的弗拉德三世(特彼斯),1431—1476年——參閱瓦拉幾亞,特蘭西瓦尼亞和德拉庫拉”。我想,我應(yīng)該先看看地圖。很快,我發(fā)現(xiàn)瓦拉幾亞和特蘭西瓦尼亞是兩個古老的地方,位于今天的羅馬尼亞。在一堆圖書目錄卡中,我發(fā)現(xiàn)了似乎是圖書館里關(guān)于此題材的惟一的第一手資料,那是一本奇怪的英文小書,是從十九世紀(jì)九十年代某些關(guān)于吸血鬼德拉庫拉的小冊子翻譯過來的。原文是十五世紀(jì)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在紐倫堡出版的。這里提到了紐倫堡,我心中一涼。就在幾年前,我在那里密切跟蹤過對納粹首領(lǐng)的審判。這本小冊子的標(biāo)題頁有一幅粗糙的木刻畫,那是一個男人的頭和肩,一個粗頸男人,濃眉籠罩著一雙黑眼睛,長長的胡子,戴著一頂插有羽毛的帽子。盡管制作技術(shù)原始,整幅畫依然栩栩如生。
我知道我該繼續(xù)自己的工作,但我忍不住,還是開始閱讀其中一個小冊子的開頭,里面列出德拉庫拉對他的臣民和其他人所犯下的種種罪行。我啪地合上小書,回到自己的小單間里十七世紀(jì)令我著迷,我一直讀到半夜。
第二天上午我有課。晚上熬得晚,人也覺得累。下了課,我喝了兩杯咖啡才又到圖書館繼續(xù)我的研究。那本古書還在我桌上,只是它現(xiàn)在翻到了巨龍盤旋的那一頁。看到它,我像從前小說里說的那樣,吃了一驚。我又翻了一下那本書,這回仔細得多。中間這條龍毫無疑問是木刻的,也許是中世紀(jì)的風(fēng)格,書做得很不錯。我想它很值錢,同時對某個學(xué)者而言也許還具有重要的個人價值,因為它顯然不是圖書館的書。我去前臺把書交給了圖書管理員。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拖拖拉拉地到了圖書館,那本書還在我桌上。我有些惱火——管理員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匆匆把書放到架子上,干起自己的事情來。下午晚些時候,我在收拾自己的論文時,把那本怪書拿下來,和文章放在一起。我并沒有想要這本書,但羅西教授喜歡神秘的歷史。
我找到羅西教授,跟他匯報了近幾周的學(xué)習(xí)情況,羅西把上好的咖啡倒進瓷杯里,端上來。我突然想起自己帶來的那本古籍?!拔医o您帶來了一件古董,羅西。有人誤將一本很恐怖的書放在了我在圖書館的座位上,都兩天了,我想您會愿意看一眼?!?/p>
“拿過來看看?!彼丫碌目Х缺畔?,伸手接過我遞上的書。書脊上的什么東西讓他一貫清澈的臉皺了起來。
“打開看看,”我催他。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凝重——一張死寂的臉,全然不是我熟悉的樣子。他像我一樣,前前后后翻完整本書,不過臉上的凝重并沒有變成驚奇?!笆堑模瞻椎?。”他把書放在桌上?!笆裁醋忠矝]有?!?/p>
“很奇怪,是嗎?”我問道,手里的咖啡都變涼了。
“而且很舊??瞻撞皇且驗闀鴽]寫完,而是故意留下這可怕的空白,為的是突出中間那條龍。”
“是的,是的。好像是中間那條龍吞噬了它周圍的一切。”我輕率地開了口,但最后語速慢了下來。
羅西好像無法將眼神從他眼前的那條龍身上挪開。后來,他終于有力地合上書本,攪動咖啡,但沒有喝?!澳銖哪睦锱竭@本書的?”
“就像我剛才和您說的,兩天前,有人不小心把它放在我圖書館的座位上。我知道我應(yīng)該馬上把它送到珍本室,但我真的覺得這是私人藏書,所以沒有送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