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留意到陳希我是從他的訪談開始。當時就覺得他的邏輯思維很強,很冷靜,且野心勃勃。出于好奇而去看他的小說,《帶刀的男人》、《我疼》、《遮蔽》等等,看得我脊背發(fā)寒。他的寫法純粹而另類。另類在于他題材的敏感和下筆的狠毒。他似乎總是惡狠狠地,用刀般鋒利的短句,撕裂生活的幸福表面,去挖出底子的那些臭腐陳瘡。
而給陳希我?guī)硎⒚氖恰蹲グW》。在小說中,陳希我以寓言式寫作拷問了靈魂的痛楚,思考生命存在的疾病問題,以駭人的虐戀性情節(jié)凸顯了當代人面對生活殘忍真相后無所適從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心靈的絕望和理想的落空。喻示我們所處的,是一個瘡痍滿目的生存空間。這是一次忠于感覺的“放肆”性寫作,他拒絕道德和社會倫理的評判。這樣的作家,人們的態(tài)度有兩極,不是喜歡,就是厭惡。沒有中間過渡。
他說,“這是一部關(guān)于夢的小說。無夢時代的夢……這是絕望中的堅守?!毙≌f借婚姻的框架,來展現(xiàn)關(guān)于人生狀態(tài)的一系列問題。也就是說,它借婚姻的表,來表達人類內(nèi)在的精神危機。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學總要以苦難來書寫人生的困境。比如貧窮、疾病、勞苦。人們普遍認為,所有的不幸,都是建立在貧困的基礎(chǔ)上并衍生出來的旁枝,只要消除了貧困,人們就容易獲得幸福。陳希我認為那是一幕假象。他不滿世相的欺詐,而決定以筆來撕開遮蔽,還原真相。
暴虐無處不在
小說以性愛作為切入角度,確切來說,是變態(tài)的情欲。文章的開篇到結(jié)尾都充滿了暴虐性描寫,而且一次比一次殘忍,一次比一次變態(tài)。常常在本應溫情脈脈的時刻,作者卻忽然轉(zhuǎn)筆,將溫柔鄉(xiāng)寫成了暴力場。比如嵇康得知樂果與老張的曖昧關(guān)系后,出于妒忌第一次打了她,“你的手在麻麻發(fā)疼。出手是那樣的有力,好像積蓄了幾十年的仇恨。被我逮住了!被我逮住了!你歡快地叫著。你的頭腦卻一片空白。輕松,虛脫?!睒饭鲎吆蟮臍w家,兩人互相道歉,請求寬恕。“被寬恕氣氛籠罩,有一種異常的溫馨。像嚴冬中生起了一堆篝火,感覺特別好?!比欢岛芸煊稚斐隽吮┝Φ娜^,“好像這打是一種救贖。你惟恐失去了救命的稻草?!睒饭勺畛醯捏@詫到平靜接受,再到主動請求嵇康更狠勁地打,以一次次的肉體受虐來抵抗精神深處的焦慮。最后,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種折磨。
除了拳頭,作者還借用了虐戀道具。比如皮鞭、菜瓜、夾子、泥鰍、圓梳。這些工具作為權(quán)力的意象存在著。嵇康的施虐與樂果的受虐互為影響,在肉體的痛楚中得到快感與滿足。女性曲意奉迎,低微得近乎卑賤的請求各種仿男性性器官的物體的攻擊,越是奇形怪狀,越能滿足人心深處的破壞欲。男性則在觀看對方的痛苦中得到掌控一切的權(quán)力感,在設(shè)想中對對方施以刑罰。雙方似乎在對肉體的刺激中去喚醒靈魂的麻痹。所有的虐戀情節(jié)中,以圓梳的情節(jié)最為駭人。那絕非以一般的享虐所能理解了,它帶來的結(jié)果是徹底的毀滅。
“你聽見了她慘烈的叫聲。好癢?。∷南旅嫠鞒珊?。/她突然換上了一把圓梳。/圓梳好像戳進了你的心,在你的心里屠戮著。/你讓她停。她沒有停。停了就癢了。只有做,只有繼續(xù)。/血從梳齒上蜿蜒流了出來。/痛嗎?/痛。她回答??墒呛芩M戳瞬潘??!?/p>
顯然,這樣的寫法不會讓人感覺舒服。它顛覆了我們對性愛的一貫看法。為什么要寫成這樣?陳希我解釋:“精神上絕望,到了不用肉體受虐就無以解脫的程度?!标愊N液敛恢M言,他欣賞這種極致?!爱敱┝Φ搅藰O限的時候,它讓人震撼、臣服、柔弱,就產(chǎn)生美了。這種情況就像虐戀,你從束縛中獲得了最終的自由?!?/p>
性與拳頭之外,還有來自言語的侵犯。帕雷夏?伊文思在著作《語言虐待》中,把言語虐待分為辱罵、壓抑、對抗、掩蓋、阻礙和轉(zhuǎn)移、命令、威脅、評判和批評型八種類型。這八種類型的言語虐待在《抓癢》中都可找到相應的出處。比如樂果詢問嵇康晚飯吃什么,嵇康回答的不耐煩與粗暴??梢曌魅枇R型言語虐待。他將眼前的妻子比喻為一塊大抹布,恨不得她立即消失,唯有視頻對面的陌生才能給予他旖思旎想。嵇康試圖將這種厭惡隱藏起來,閃爍言辭。這是阻礙和轉(zhuǎn)移型言語虐待。他們在購物時以掌作刀,玩笑似地互相試探,在似真似假的對話中掩藏自己潛意識里想死的情結(jié)。也是典型的掩蓋型言語虐待。樂果給老張和老芳牽線當紅娘,將刀架在老張脖子上似真似假的一句“要是你也狼心狗肺,我就砍了你!”這種威脅性語言顯然是針對嵇康的。樂果驀然笑了,放下刀。好像一切只不過是開玩笑。然而嵇康心里明白,她是認真的。嵇康冷汗直冒。嵇康逼著樂果承認與老張有染,他語氣中的命令與批判,根本不容樂果的申辯。與其說他不確信樂果的辯解,不如說他為抓住了樂果的把柄而興奮,一個完美的妻子也有紅杏出墻的欲望與事實,這說明了人的本性是流氓的,只不過被多年教化披上一件文明的外衣。
嵇康有時會害怕與樂果對話,他覺得妻子什么都明白。兩人張了張嘴,卻只能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廢話。無力交談,構(gòu)成了現(xiàn)實溝通的阻礙。樂果在網(wǎng)上扮演著冷靜放蕩的女人毒藥,與嵇康捉迷藏似的說話,在虛虛實實間對嵇康誘導,將他引向更深的糊涂,也是一種典型的言語虐待。樂果一會說,我昨天夢見嵇叔夜了。一會又說,我不認識嵇康,就算擺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認識。一會又說我懂得如何欺騙,因為有藥。藥就是毒藥啊。她說她就是毒藥。在謎底即將揭曉的時候,她得意地笑??伤芸煊址裾J她是毒藥,并要嵇康去殺死網(wǎng)上的自己。把嵇康逼得幾乎精神崩潰。兩個聰明的人,在性方面折磨肉身,在言辭方面折磨精神,掘地三尺,互相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