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的目光已轉(zhuǎn)向別處,于是,我往大門走去。走到門口時,伊薩克又把我叫住,他說話的音量就像耳語一樣微弱:
“達涅爾?”
“嗯?”
“您要特別小心??!”
來到街上,我覺得黑暗似乎一路陰魂不散地緊跟著我。我快步往前走,絲毫不敢放慢速度,最后終于回到了圣塔安娜街上的家。一進家門,我就看見了父親,他坐在搖椅上,大腿上還攤著一本書。我仔細一看,原來那是相冊。他一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我已經(jīng)開始擔(dān)心你了。”他說,“葬禮如何?”
我聳聳肩,父親嚴(yán)肅地點了點頭,這個話題就算結(jié)束了。
“我?guī)湍阕隽送聿?。你如果要吃的話,我現(xiàn)在就去熱一熱……”
“爸,我不餓,謝謝。我在外面吃過東西了。”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接著,他便轉(zhuǎn)身去收拾桌上的餐盤了。這時候,我也不知為什么,竟然走到他身旁,抱住了他。我感受到父親先是訝異,接著他也緊緊地抱住了我。
“達涅爾,你還好吧?”
我把父親抱得更緊了。“我愛你!”我輕聲說道。
當(dāng)我開始閱讀努麗亞·蒙佛特的手稿時,教堂的鐘正好被敲響了。她的字跡娟秀而工整,讓我想起她那張整齊的書桌?;蛟S,她想尋找的是表達平靜和安定的字眼,因為,那正是生命始終不愿意賜予她的感受。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努麗亞·蒙佛特
憶往手札
1933~1955
·1·
凡事都沒有第二次機會,除了后悔。我和胡利安·卡拉斯相識于一九三三年的秋天。當(dāng)時,我在卡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ㄘ愃顾嵯壬谝痪哦吣甑哪骋惶怂^的“巴黎出版勘探之旅”中發(fā)掘了胡利安·卡拉斯這個作家。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里彈鋼琴為生,晚上則致力于寫作。酒店的經(jīng)營者是一位名叫依蓮·瑪索的女士,大多數(shù)巴黎出版人都和她很熟,因此,在她的請托、懇求,甚至是威脅下,胡利安·卡拉斯的幾本小說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出版,只是,銷售狀況都糟糕透頂
。卡貝斯塔尼先生取得了卡拉斯的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獨家版權(quán),包括作者用法文和西班牙文寫的原版作品在內(nèi),卻只付了極低的版稅率
。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碼會賣個三千本,可是沒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兩本小說,只能用“凄慘”兩個字來形容:兩部小說大概各賣出去一百本左右。但即使銷售狀況這么糟,每隔兩年,我們還是會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貝斯塔尼先生也都是二話不說就接受了,他還說打算跟作者簽訂新的合約,重點并非只圖低版稅,只要是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無論如何都要好好促銷。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卡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賣得這么差,為什么還要持續(xù)出版他的書?這樣下去,只有賠錢了。為了解答我的疑問,卡貝斯塔尼先生很慎重地走到他的書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讀一讀。我接受了他的建議。兩個禮拜之后,我把那本書讀完了。這一次,我的問題變成了:這么精彩的小說,為什么只賣了這么幾本?
“我也不知道?。 笨ㄘ愃顾嵯壬f,“不過,我們還是繼續(xù)努力吧!”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貴情操,和我印象中的卡貝斯塔尼先生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別。或許,我一直都錯看他了。同時,我對胡利安·卡拉斯這個人也越來越好奇。而且,所有和他相關(guān)的事情,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出版社每個月至少會接到一兩個來詢問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電話。不久,我發(fā)現(xiàn)打電話的都是一個人,只是換了不同的名字罷了。我頂多只能照著小說封底的作者介紹告訴他,胡利安·卡拉斯定居巴黎。一段時間之后,那個人終于不再打電話了。為了以防萬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檔案資料中,把胡利安·卡拉斯的地址刪除了。我是惟一一個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幾個月之后,我偶然看到印刷廠寄給卡貝斯塔尼先生的賬單。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費用,都是由另一個人匯款支付的,我從來沒聽說過他的名字:米蓋爾·莫林納。不僅如此,實際的印刷和發(fā)行費用,比米蓋爾·莫林納先生支付的數(shù)字低了很多。數(shù)字不會騙人:出版社將印刷好的書直接堆放在倉庫里,然后報假賬撈上一筆。我沒有膽子去質(zhì)疑卡貝斯塔尼先生的財務(wù)失誤,因為我怕會丟了差事。不過,我倒是從賬單上抄下米蓋爾·莫林納的地址,一個位于布塔費利沙街上的大宅院。我把那個地址保存了好幾個月,一直無法鼓起勇氣去找他。最后,我的理智戰(zhàn)勝了一切,于是我去了他家,并且告訴他,卡貝斯塔尼先生騙了他的錢。他笑著告訴我,他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