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蒙德一次又一次瞥向寇莫·玻德。他的額頭有道圍墻狀蛇行疤痕,如同白色鐵刺網(wǎng)??苣煊X到戴蒙德的目光,對他眨眨眼。
“在看我的勛章是不是?我在你這個年紀時,被我哥開卡車軋了,把我的皮膚從耳朵剝到這邊,全身被刮得很慘,像是扇貝一樣。”
周日下午他們很晚才收工,寇莫·玻德慢慢仔細計算出工資,在每人的薪水里再加五元,說大家表現(xiàn)不錯,然后對利西說,“怎么樣?”
“想不想找樂子?。俊崩鳌げ5聦Υ髅傻屡c華萊士說。其他人已走到遠處一小圍欄。
“什么樂子?”華萊士問。
戴蒙德突然以為圍欄里有女人。
“騎牛比賽。我爸有幾條不錯的蠻牛。我們牛仔課的人上個月來騎,結果幾乎連一頭也騎不住?!?/p>
“我喜歡看,”華萊士以他一貫的反諷口吻說,字句從嘴角冒出。
戴蒙德認為,只有腦袋不靈光的人學不成打籃球,迫不得已才改上牛仔課。武術課與摔跤課,他全修過了,后來聽別人說那兩堂課虛有其表?!膀T牛嘛,”他說,“我大概沒興趣?!?/p>
利西·玻德朝小圍欄跑去,旁邊有個側棚,關著三頭公牛,其中兩頭正在刨土。側棚前端有個側門窄道,通往小圍欄。割睪人之一把圍欄當作競技場,東跳西跳,準備表演斗牛,將公牛從被甩落地的人身前引開。
在戴蒙德眼里,他覺得這些公牛既兇殘又狂野,連農場幫手都騎不住,只見洛維斯以圍籬刮掉鞋底泥巴;利西的父親三秒鐘就被擺平,臀部先著地,護腰帶溜上胸口。
“試試看,”利西邊說邊吐出血水。他被擊中臉部,嘴巴流血。
“呃,我可不行,”華萊士說?!靶∶匾?。”
“好啊,”戴蒙德說?!昂?,我來試試看好了?!?/p>
“有種,有種,”寇莫·玻德說著遞給他涂上松香的左手手套?!膀T過牛嗎?”
“沒有,先生,”戴蒙德說。沒有馬靴,沒有馬刺,沒有皮套褲,沒有帽子,只穿T恤。利西的老爸告訴他,沒抓住牛身的一手向上舉,不能碰到牛也不能碰到自己身上,肩膀朝前,下巴后收,以雙腳、雙腿與左手抓緊,最重要的是別動腦筋。被牛甩下來后,不管摔斷了什么,趕緊爬起來沒命狂奔,沖向圍籬。他幫戴蒙德包裹手掌,輕輕坐上公牛,淺笑著對戴蒙德說,甩甩臉,該你上場了,這時血跡斑斑的洛維斯打開窄道門,等著看市區(qū)長大的少年被甩落地,等著看他倒栽蔥俯沖直下。
然而,他卻坐住了,直到有人數(shù)到八,以長管子敲打欄桿表示時間到。他飛下來,以雙腳著地,往前跌撞而去,卻沒有跌倒,沖向欄桿。他挺直身子,因興奮過度、血脈賁張而喘氣不已。他剛從炮口被射出。劇烈動作的震動,電光石火般的重心移轉,力量萬鈞之感宛如他成了公牛而非騎牛者,甚至是恐懼感,滿足了他內心某種貪得無厭的肉體饑渴,而騎牛之前他并不知道內心有這種饑餓感。這份體驗令他精神為之一振,感動得難以承受。
“你知道嗎,”寇莫·玻德說?!澳闶莻€騎牛的料子?!?/p>
紅雪橇位于分水嶺西坡,地殼裂縫處冒出溫泉,吸引了觀光客以及雪車、滑雪愛好者,也引來灰頭土臉的農場幫手,也有出手就是五十元小費的銀行家機車騎士。紅雪橇硫磺充沛,其惡臭彌漫,濕熱空氣熏得他難以忍受,令他沖向河流,直撲深色流水,心臟怦怦跳。
“我們去泡泡溫泉,”兩人在回家路上戴蒙德說。戴蒙德仍受腎上腺素影響,需要再尋刺激。
“不要,”華萊士說,是他一小時內首度開口。“我有事要辦?!?/p>
“那就載我過去,你自己回家吧,”他說。
在激烈滾動的溫泉中,戴蒙德斜倚濕滑的巖石上,重溫騎牛情景,感覺生命膨脹了一倍。他蒼白的雙腿在水中搖晃,針頭般的氣泡附著在每根腿毛上。一陣欣快感如鮮血般竄至全身,他大笑起來,回想到從前也曾騎過牛。當時他五歲,一家三口旅行至某地,他與母親以及當時仍叫爸爸的父親,下午帶他到農產(chǎn)品園游會,會場有旋轉木馬。他對旋轉木馬感到神往,不是因為繞大圈時害他嘔吐,也不是因為可看見玻璃纖維馬匹的大臀部。有搗蛋鬼扯斷了尼龍馬尾,露出原本固定馬尾的小洞,丑陋無比。讓他興奮異常的是表面光滑的黑色閹牛,是被搗毀的馬匹中惟一一頭牛,牛尾安然無恙,有紅色馬鞍與微笑的雙眼,眼神由一抹楔狀白漆勾勒出光芒。戴蒙德的父親將他抱上公牛,站在他身旁,伸出一手扶住他肩膀,以免公牛上下起伏、音樂奔騰澎湃時他失去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