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這里是上帝的故鄉(xiāng)(5)

環(huán)湖崩潰 作者:楊志軍


“跟我去做伴吧!”我請求著它們的同意,站了起來,向母性的殉道者——狼尸再次致意,然后發(fā)出一聲深疚的嘆息,戀戀不舍地離去了。

蜃景還是那么遙遠,那是庫庫諾爾逸去的地方,那是上帝的宅園,那是父親的靈魂得以升華的高地——仙湖、祥云、天澍、翠林。我處在洪荒熾情的擁抱中,我處在遙遠的年代神靈們活動的標(biāo)準(zhǔn)線上。鴻蒙中的淺紅淡綠的荒原風(fēng)景線在前方招搖,招搖:仙湖、天澍、魔女的風(fēng)采、溫馨的氣息。我害怕誘惑,趕緊轉(zhuǎn)過頭朝回走去。

夜來了,在工棚里,在墾荒隊員們的沉默中,我躺在床上,側(cè)頭望著那懸吊在床頭的小藥瓶,眼光很快捧住了那只酷似庫庫諾爾的母性的大肚皮跳蚤。它也在望我,伏在玉色的玻璃上,像守了一夜新房而不見新郎那樣,含情脈脈地望我。我們一見鐘情了,我們已經(jīng)有了頻繁的心靈感應(yīng)。我起身,擰開瓶蓋,將那哭軟了身子的母蚤輕輕拈出,毫不遲疑地將它放在了我貼肉的汗衫上,又挑了幾個年輕漂亮、性情溫和的去給它做伴。它是需要幾個伴娘的。

“你這是干什么呢?”有人過來問我。

我搖頭??删驮谶@一剎那,我恍然悟道:在失去了溫暖和親人之后,像早晨,云霧突然散去而更加清晰了青海湖的面影,我有了陽氣升騰的條件。我希望再次得到那可以讓我有所寄托的溫暖,于是,我不知不覺地把溫暖和母性聯(lián)系了起來。我意識到女人的存在了。而過去,我對父親的感情是等同于兒子對母親的感情的。

我想起了密宗院護法神殿中的一幅壁畫:齜牙咧嘴、猙獰可怖的大威德布畏金剛,用粗壯黝黑的雙臂緊摟著一個柔軟嬌美的裸身女子。這就是對我最初的關(guān)于男女合體、剛?cè)嵯酀膯⒚??但少私寡欲的佛門禪境,何以要繪染這種圖畫,給俗人以情愛的啟示呢?猜不透的密宗世界??!

第二天,我又一次來到父親的墳頭,磕下了我的最后一個頭,然后起身朝前走去。

觀潮山——我眼里的上帝來給我送行了。我站到他的腳前,仰視他并默默向他鞠躬。一會兒,我挪動腳步,就要離去了,又一次回頭,驀然看到了上帝臉頰上兩串滾落的太陽耀斑一樣的神仙淚。

上帝啊,在這悲愴的大風(fēng)起跑線上,在這渾黃跌宕的荒海潮頭,在無涯荒野向你舉起寂寞嫦娥的素潔飄帶而你又不能朝她撲去的時候,你也是孤獨的。這是神靈無法宣泄慈悲和智勇的惆悵,是創(chuàng)世之夜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育成創(chuàng)造意識而無用武之地時的那種悲哀。寂寞的上帝,他看不到人類,就感到身為造物主的他也將消逝。

我步履滯重地走上前去,來到他那插地而立的腿邊,低頭佇立著掏出小藥瓶,捏出了剩下的兩個跳蚤。我用手指蘸了一點唾沫,將兩個稚憨的生靈粘在了他冰涼的肌膚上,咬咬牙,扭轉(zhuǎn)了身子。

荒原,別了。身后,觀潮山劈腿而立,高高聳立起一個神國英主的孤峭形象。風(fēng)聲隆隆,那是上帝愛的語言。

是的,我,父親的靈魂,托著我們走路的荒原,都沒有權(quán)力讓墾荒隊員們在悲苦中多浸泡幾日,他們大多是有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庭的。我第一個打好了行李。

“那……咱們就在城里給他老人家燒紙吧!”

已經(jīng)被荒原塑造深沉了的二百五說著,又一次哭了。除了我,大家都哭了。之后,我們便出現(xiàn)在了湖邊。沿湖朝東前行,會使我們少一些疲憊感。

青海有波,清冽的北風(fēng)吹來,將水的氣息沁入心脾,我們像啜飲著甘醇的佳釀。只是,我的心早已丟失了,丟失在犁鏵走過的土壤里,丟失在吞投了父親的荒原大風(fēng)中,丟失在草尖上滾動著的晶瑩的留戀里。我無緣享受佳釀的滋潤,想那空碧悠悠的遠方怎么就會有無數(shù)譏誚眼光的閃現(xiàn)呢?

今年的開湖是在靜悄悄中進行的,萬里冰殼一夜之間化成了冷月清光輝映的湯湯大水。由于缺少爆發(fā)力,缺少真正的摧毀,湖邊還殘留了一層或狹或?qū)挼谋丁1端坪跏菍iT留給我們的,在春天勁風(fēng)光明磊落的吹拂中,在開湖的尾聲,大湖又讓我們領(lǐng)悟了一次它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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