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這里是上帝的故鄉(xiāng)(4)

環(huán)湖崩潰 作者:楊志軍


洛桑騎馬來了。他是從二十里外的春窩子趕來為我們送行的。當他聽到了這個悲慘的事實后,驚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他扔掉牽馬的韁繩,跪伏在墳頭,嘴唇抖動著,用經(jīng)聲超度亡者的靈魂。之后,他站起來,告訴我們,怪不得他在半路上見到了一只死去的母狼,一定是庫庫諾爾首先抓到了狼崽,母狼為了救出孩子,兇猛地撲了過去,卻被庫庫諾爾一掌扇死了。這就是說,庫庫諾爾又一次用行動表明,在脫離了人群之后,它是有能力生存下去的。

我用咬牙抿嘴的舉動顯露著我對荒原之王的憎惡,可內(nèi)心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慶幸:消除了對它是否能活下去的擔憂,我就可以加固我的仇恨,問心無愧地悼念我的親人了。

洛桑就要回去,他說,他們已經(jīng)成立了人民公社,牧人沒有過去那么自由了。他這個生產(chǎn)隊長就更要起帶頭作用。再說,正是接羔大忙季節(jié),他還得去指揮生產(chǎn)呢。

末了,他對我一個人說:”卓瑪意勒要來送你們,我攔住了,我怕她哭,荒原人是見不得眼淚的?!?/p>

我悵悵地嘆口氣,馬上意識到了洛桑話中的含義,我在心里說:”我比荒原人還要堅強,即使在父親的墳頭,我也沒有掉淚?!?/p>

洛桑拍拍我的肩膀:”放心走吧,我知道你們漢人的習慣,每年春天,我會來這里添土燒紙的?!?/p>

我感激地點點頭。

但是,回城心切的墾荒隊員們誰也不再提起開拔的日期了,大家都覺得有必要奉承我的意愿。是的,我不想離去,我害怕父親孤單。

在欲走不忍的那幾日,早出晚歸,我每天都在荒原上游蕩。我看到了什么?十年后,當我第二次來到環(huán)湖荒原時,我才澄清了當時那種異常模糊的印象——沒有什么比荒原更能給人以博大的空間意識了。曠野無垠,遙遠的地平線上,在一片荒原蜃景無聲的鼓蕩中,觀潮山獨自挺起,像上帝劈開兩腿,仁慈而堅毅地鳥瞰蒼茫大地。閃爍著第四紀全新世金剛光澤的錐狀巖石在腿間出世了,以永恒的精神橫亙于大氣之上,噴出一道人類黎明的曙光。于是,在上帝面前驟然開出的幾朵荒原精神花,瞬刻綻放,以女性的姿態(tài)舞蹈唱歌,憑借地球至高點的優(yōu)勢,將芬芳播向田野,遍布世界的石英巖塊因此而軟化成了人類的祖先。

就在這種創(chuàng)世的開端,父親死了,他死在世界屋脊。這里是人類金廟的頂端,這里離天國最近,這里是上帝的故鄉(xiāng)。他死得其所,死得光榮么?可我們呢?我們在上帝的故鄉(xiāng)盤桓,我們也是一個個小上帝,我們是上帝的多象變體。我們來尋找萬古不凋的人類第二源泉——荒原精神花。它在哪兒呢?是掩埋了,還是吹走了?而遠方,只有蜃景,萬里一道荒原蜃景。父親就是在這種尋找中死去的。他沒有找到,沒有啊。

游蕩中,我加快了腳步。有個時時陪伴著我的好心的墾荒隊員拉住了我:

“別過去,你會走不到那里的?!?/p>

我掰開他的手:”你回去吧,我不會失蹤的?!闭f罷,我唱著”請到荒原來尋訪真理”那支歌,像駱駝一樣呆頭呆腦地朝觀潮山走去。

然而,我首先看到的卻是那只沒有了兇殘也沒有了原始活力的大荒精靈——美麗的母狼。母狼死了。它用母性的獻身改變了我對它的偏見。它殘暴,那也是生存發(fā)展的需要啊。可敬的母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母狼,低伏著頭顱,朝著落日的方向,用死而不僵的崇高的物質(zhì)原理,永久地歌頌著皇天厚土生殺予奪的無上權(quán)力,歌頌著生命在終結(jié)時對泯滅的義無反顧和荒原大神永恒的安詳。

我驀然想起我在密宗院看到的那些神像。神仙老爺們對生命永遠保持著一種遠程掃視的淡泊心態(tài)和倨傲神情,只有我,只有生命對生命的時候,才會向死尸鞠躬。

我蹲在母狼面前,輕輕撫摸那黃色的絨毛。我說不清,為什么我那茫然的眼光要去尋它的生命的蘗生。終于,我發(fā)現(xiàn)了幾只比人類、比上帝還要自豪和超脫的活蹦亂跳的跳蚤。我用十二分的機敏和迅捷一個個捏起,左手握成一個空心拳,將它們放了進去。透過縫隙,我仔細端詳它們那忘乎所以的奮力一跳,愣然凸突了眼睛:它們具有雄獅的勇猛,具有彗星閃光的弧線,在占領(lǐng)空間時又具有政治家的老練和哲學家的頑固。每一個跳蚤也是一顆天體,甚至比天體還要妄自尊大,還要肆行無忌。相比之下,我和我的人類要謙虛謹慎規(guī)矩老實得多了。但是,那種荒原教會我的對生靈的溫柔情愫,強有力地壓抑著我對跳蚤的妒忌。隨著它們在手中的靜臥不動,我也有了一種和平安適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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