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走停停，不知朝哪個方向邁步。嚴(yán)峻的使命逼出了我的眼淚。而庫庫諾爾卻以人世間罕有的勇氣，毫不動搖地朝它以為應(yīng)該去的地方走去。那地方是什么呢？有人么？我對庫庫諾爾說。我們要去尋找牧人，你可別把我引到野獸堆里。它眨巴著眼睛搖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相信經(jīng)過這一段獨(dú)立自主的流浪生活后，它成熟了，更相信它明白了我的焦急，它的荒原之王的靈性會使它成為我們?nèi)祟惖亩鞴?/p>

兩個小時后，庫庫諾爾把我?guī)У搅艘粭l清亮的河水邊。河那邊，羊群蕩接牛馬，漫漫散散。幾座雪包突起——我看到牧人的帳房了，還隱隱聽到一陣馬蹄在覆雪上踩出的急促的”嚓嚓”聲。遠(yuǎn)處，年少的姑娘卓瑪意勒穿過羊群，縱馬朝我奔來。我趕緊將庫庫諾爾藏在了我身邊的巖石后面。

“你阿爸呢？”我大聲道。

她立馬河邊，虎勢勢地瞪著我：”你找我阿爸？”

“快！快去叫你阿爸！”

“我阿爸不在，他走了，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p>

“去哪兒啦？”

她不回答，警惕地望望我身后空蕩蕩的原野，又道：”你找我阿爸干啥？你們要抓走我阿爸，去給他吃草？”

這不是天方夜譚么？我納悶了，但又不想細(xì)細(xì)追究?！焙妒裁?！”我說，”小妹妹，快去叫帳房的主人，我們的人困在大雪中了，他們就要死了?！?/p>

小姑娘沉吟著，片刻，道：”你真的不是來抓我阿爸的？”

我急得大叫：”我發(fā)誓，我向佛爺發(fā)誓，向荒原神發(fā)誓……”

小姑娘還想問什么，那馬瞅見了巖石后面探頭探腦的庫庫諾爾，頓時渾身打戰(zhàn)，又忽地擺轉(zhuǎn)身子，沒命地朝回竄去。

卓瑪意勒再也沒有照面。在我覺得等待便意味著死亡的時候，我一下子抱住了我的小熊。庫庫諾爾，你和荒原一樣，也是一個矛盾體：你救了我們也害了我們。因為我相信，那個小姑娘是由于害怕庫庫諾爾才這樣絕情地丟下我們的。

但不管怎樣，我們必須在一起，巖石下，我和庫庫諾爾緊緊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開。等我感到我的雙腿可以運(yùn)載沉重的身軀去完成我們的使命時，我毅然拋開了它給我的溫暖，扶著巖石站了起來，向那希望所在的覆雪的帳房眺望。

怎么搞的，是白雪刺壞了我的眼睛，還是冰殼在眼皮之間拉起了一道門簾呢？除了白皚皚的積雪，除了無限伸展著的雪原，我什么也覓不到了。好在我的腦?！祟惖哪X海是不會結(jié)起冰層和冷凍成別的固體的，我馬上明白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他們走了，趕著畜群、馱著氈帳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那個和小母狼一樣殘忍的卓瑪意勒也走了。

可為什么要走呢？躲開了我們也就等于躲開了荒原的未來，躲開了一伙溫順而英雄的人群。我們是溫順的，任何一個冷酷無情的城市人只要一踏上荒原，就都會變得溫順多情起來。

我再也無力邁出步子了，昏昏沉沉歪倒在庫庫諾爾身上。世界屋脊，洪荒覬覦文明世界的高地，在這里，人比動物更要無能。庫庫諾爾似乎突然明白：它那種依賴人類生活的溫情脈脈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它輕輕卸去我的身體的重壓，兀自前去。

“回來，庫庫諾爾！”我乞望著它，含含混混喊叫著，看它猶豫不決的樣子，便蹭著雪地連滾帶爬地朝它撲去。我撲在它身上了，胳膊箍緊它的身軀，兩手牢牢撕住了那黑色的有點(diǎn)扎手的皮毛。

庫庫諾爾明白我的意思了，回過頭來，用舌頭寬慰地舔舔我冰涼的額頭，慢騰騰卻十分穩(wěn)當(dāng)?shù)爻铀嫌闻廊?。就這樣，在黑夜和白雪吻合的時候，它將我送進(jìn)了一道松杉掩映的仰光門。

這是人類社會中的另一種世界，是荒原上的一處神秘、恐怖、獰厲而又以慈悲為懷的密宗院。我不知道那些融心于色空之境的喇嘛們是怎樣將我和庫庫諾爾分開的。等我完全清醒時，我已經(jīng)躺在一間僧舍的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