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我們掀掉雪被,從雪窩子里爬起來。和平的大雪,讓荒原免于刀痕斧傷的大雪,突然枯竭了。
“晴了,晴了,出太陽了。”我站起來,又蹦又跳。
父親卻一臉呆滯。他坐在雪窩子里,將耳朵用手掌捂住。馬上,所有人都開始打戰(zhàn)了。我的四周一片牙碰牙的”咯咯”聲。
“怎么啦?快起來呀,天晴了,我們該走了。”
“我們該走了?!备赣H抖抖索索站起來,大聲催促著,要大家趕快準(zhǔn)備開拔。
“向前進(jìn),向前進(jìn)……”我唱起了歌。
“進(jìn)?已是寸步難進(jìn)了,退!向后退!”父親朝我吆喝。
我驚愣著,等要問他為什么時,突然覺得渾身已經(jīng)冰涼,嘴唇和舌頭也死僵僵的了。
荒原的早晨和往常一樣有風(fēng),那勁風(fēng)似無數(shù)針芒,悄悄鉆透衣服,嵌進(jìn)皮膚。再也不能遲疑了,二十分鐘后,我們開始原路返回。誰也不說話,誰也不能說話了,臉上、身上,每一塊肌肉都變得麻木僵硬。
突然,我眼睛一閃,心里一陣發(fā)怵?!闭l的?這是誰的?快撿起來!”我在心里大喊,又看看前面那一溜兒緩緩移動的人影,拾起那東西,費(fèi)勁攆上去,一張臉一張臉地察看。
“爸爸!”我在心里凄然叫道。父親朝我作了個”快走”的手勢。我沒動,將那東西捧到他面前。他一下呆了,旋即又前后看看。
“你的,這是你的?!蔽抑钢杆哪?。
他搖頭,他不相信,因為他什么也沒感覺到。
我們光榮的墾荒隊員的第一只凍掉的耳朵就這樣出現(xiàn)了。而當(dāng)有些人發(fā)現(xiàn)了父親臉上的異樣,去揣摸自己的耳朵時,由于緊張,由于要讓自己確信耳朵還在而過于用力地?fù)u晃,又有三個人的四只耳朵倏然脫落。
我們來不及互相表達(dá)我們的害怕,又讓父親逼著,心驚肉跳地朝前趲行。但很快便走不動了,累了,心緒黯淡,體力不支。更主要的是,我們的雙腿已經(jīng)凍硬,難以彎曲,雙腳呢,也好像凍掉了。好在這不是事實,好在……狼來了。
是狼,荒原上雪天里的餓狼,就在我們前面,一只、兩只、三只,一共五只。我數(shù)著,還有一只,在我們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循著我們的踩痕爬來了。我們就要死了,饑餓會使它們比平時兇殘一百倍。而且,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我感到深深遺憾:這輩子就這樣死了么?可我并不害怕,我從來沒害怕過狼,一開始,我就是準(zhǔn)備埋尸葬骨于荒原的??墒牵覐母赣H,從丟了耳朵和仍然具有耳朵的別人臉上看出,他們不甘心就這樣做了荒原狼果腹的食物。不甘心啊,我也不甘心。我撫摸我的硬邦邦的雙腿,這鐵塊一樣的筋肉,這已經(jīng)變得冰一般堅實的血漿,狼們咬得動么?我倒要看看他們的利牙是怎樣碰折的。感謝我的知識的貧乏,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就是人在自然面前的黑色幽默。
狼,近了,嗥叫著沖撞而來。我們凝視著,等、待、死、亡。突然,面前的五只狼朝一起聚攏,也像它們的食物那樣凝然不動了——它們在等待什么?一會兒,五只狼齊齊發(fā)出一陣人的長嘯,回身跳了幾步,又轉(zhuǎn)頭瞪視著我們。這樣重復(fù)了幾次后,我們和它們的距離便拉大了。莫非,這是它們的蠱惑,是陰謀?我突然記起,在我們身后,還有一只狼。我猛回頭,一下驚倒了。
那狼就在離我們十步遠(yuǎn)的地方。它嗷嗷地叫著,爬過來了。不!不是狼。我朝前撲去,和它擁抱,和它親吻。它也在擁抱我。我的庫庫諾爾,嗷嗷地叫著,也在擁抱著我。
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我們。我領(lǐng)著它,也許是它拖著我,來到父親面前。父親笑了,它也嗷嗷地笑了。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狼、恐懼、對死亡的深憾。
庫庫諾爾佇立著望望前方,朝前爬去。高傲的荒原之王,我們的庫庫諾爾,讓狼受到了死亡的威脅。狼們絕望地嗥叫著跑了。
按照父親的意思,我抱著庫庫諾爾,讓它給我暖熱了身子,然后,我?guī)е?,離開了他們。我要去尋找荒原的主人——那個年少的姑娘和洛桑措木,或者別的牧家。覆雪的荒原,哪兒有炊煙,哪兒有抖動的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