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們無法天天把自己浸泡在這個蠻荒之地中蜃景般虛無縹緲的幸福泉里,尤其是我。在我和庫庫諾爾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在我漸漸養(yǎng)成了癡望星空的習(xí)慣后,在我對這里能否成為米糧灘的問題朦朦朧朧有了一絲狐疑,并為荒原的深沉?xí)邕h(yuǎn)而傾倒,常常感到人類渺小、自己似乎頃刻就要消逝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幽靈在糾纏著我。
這幽靈有時令人可怕和困惑,有時又那樣美麗和柔情。它多半出現(xiàn)在夢中,讓我覺得自己會變成一滴水珠、一座山峰、一束陽光、一棵青草,或者空氣,永久地存在于荒原。等我意識到這幽靈似乎是庫庫諾爾天生的野性帶給我的寄托時,我又夢到自己已經(jīng)變作了一根毛,庫庫諾爾身上的一根毛,伴它遠(yuǎn)去,伴它老死。
是的,總有一天,庫庫諾爾會離開人群的。這一點,我從它的眼睛里已經(jīng)看出來了。有那么幾次,它突然變得呆癡,不聽我的口令也不隨我進(jìn)工棚,抬眼好奇地望著遠(yuǎn)山的雪峰,或者癡迷地聽著荒風(fēng)送來的大自然莫名其妙的音籟。甚至,在我去逗它時,它會蠻橫地用頭撥開我或干脆躲到一邊去獨立思考。
我有些緊張,也滋生出一股惆悵來。我想,庫庫諾爾要是真的忘恩負(fù)義地走了呢?我是不是也要去跟它一起生活?我開始有點怨恨庫庫諾爾了,因為它比我們開墾的田地更直接地掏空了我的心。
又一個黃昏來臨了。晚飯后,在工棚外的平地上,一陣笑聲把我和庫庫諾爾引了過去。
幾個快活而懵懂的墾荒隊員專心致志地用饅頭屑惹弄著螞蟻。一只螞蟻跑過來了,嗅嗅饅頭屑,又警惕地朝后退去。一會兒,它又過來,用前肢輕輕一摸,便忽地將那饅頭屑舉了起來,直立著,歡欣鼓舞地轉(zhuǎn)了好幾圈,再放下,再抱著轉(zhuǎn)圈,如是幾下后,它便跌跌撞撞地急速離去了。
等我們再次看到這種小生物時,已經(jīng)由一只變成了一大群。它們排著隊,瘋狂地跑動著,不時地扭頭用兩根纖細(xì)的頭蕊朝后面的同伴打著招呼。眼看它們就要到達(dá)目的地了,二百五突然將饅頭屑撿了起來。于是,螞蟻們開始四周亂竄。
墾荒隊員們哈哈大笑。我也開心了,從二百五手中奪過饅頭屑扔了下去。螞蟻們發(fā)現(xiàn)了,將饅頭屑團(tuán)團(tuán)圍住,跳啊,舞啊,豎起身子鼓掌,用頭蕊向賜給它們美味的蒼天致敬并頂禮膜拜。就在它們打算將這千年不遇的佳肴運走時,由于我的惡作劇,它們又一次失去了目標(biāo),驚恐地呆愣了片刻,便又互相碰撞著,沒頭沒腦地到處尋找。
一個墾荒隊員輕嘆一聲,啐了口唾沫。我知道他是嫌我太殘忍了,但因為我是隊長的兒子,便不好意思斥責(zé)。我不服氣地瞪他一眼,想再次捉弄螞蟻們一番。可沒等我將饅頭屑扔下,迎面一陣大風(fēng)撲來,揚起的塵土灌滿了我的五官。我好不容易用手揉出了眼睛的光亮,可螞蟻早已被大風(fēng)裹挾走了。我呆癡地望著空蕩蕩的地面,憾憾地?fù)u搖頭。
那個多情的墾荒隊員終于由于傷感而惱怒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責(zé)備我:”你,太有點那個,你為啥騙人家?”
“人家?螞蟻也成人啦?你是螞蟻它親家?”我不想認(rèn)錯,盡管我明白我的錯誤該有多大。在這闃寂的荒原上,每一個生命都是人的親密伴侶,如同庫庫諾爾之于我。
“我就是螞蟻它親家,可你連螞蟻都不如。”他又道。
我氣鼓鼓地挺挺胸脯:”我就是不如,怎么樣?”我耍賴了,因為要講這種道理,我講不過任何一個人。
“你就自己糟踏自己去吧,我們能把你怎么樣?!?/p>
我還想犟嘴,可半張了嘴什么也說不出來,便急轉(zhuǎn)身朝一邊走去。
大概是想給我一點安慰吧,庫庫諾爾緊緊跟上了我??晌乙ジ墒裁茨??無邊的荒原上,我像一個踽踽而行的孤獨的精靈,帶著我的忠實朋友,疲憊地踏察著螞蟻的洞穴。我從口袋掏出那塊準(zhǔn)備給庫庫諾爾加餐的饅頭,四處尋找,一直到黑夜在我們面前矗起一堵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