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地咳、咳,直咳得渾身大抖,臉憋成了絳紫色。“我的孩子,孩子啊,你這是受了大風寒、受了大勞傷了?!彼龘崦暮蟊常炖硭男乜?,又分幾次灌進湯藥——這是她在水潭邊采來十二種草葉熬成的。吃進藥湯,他的喘息漸漸平緩,眼見絳紫色的臉龐變得紅撲撲的。她開始讓他呷第一口魚湯了。
老婆婆在他瞌睡時查看了踝骨處的疤痕、耳朵上肩膀上,所有累累相疊的疤痕。她的目光一觸到這些疤痕心就疼起來。她至今將那一天記得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怎樣救下這個嘴里吞滿了泥巴的孩子。她知道他當年傷得最重的就是小腹那兒——整個皮肉都血糊糊的,惡人簡直要打出他的腸子來……扳指算算,從那天到現在正好三年過去了,如今這些傷處全都長好了,長得結結實實。這些年他究竟在哪里藏身、哪里吃飯???小伙子身個高了,唇上的茸毛變黑了,可是人更瘦了,瘦得眉骨凸立大眼深陷,像個貧血跌傷、一路摸爬而來的孩子。“孩子你三年跑了多少地方,你從哪兒逃出來???”“媽媽,媽媽,媽媽……”他睜開迷迷蒙蒙的眼睛,說不成一句像樣的話。
他很快睡過去了。她一直坐在他的旁邊。她看到他的胸部每呼吸一次都把被子頂起一下,發(fā)出了淺淺鼾聲,心里高興極了。“這是個結結實實的好小伙兒,病好了跳進大木盆里洗個熱水澡兒,喝幾頓黃鱗大扁,一準全都好了?!彼粗珠L又厚的合起的眼睫毛,覺得他周身上下,處處都像銀月。這時她才對夜里那個夢境感到萬分驚異——這活脫脫就是一個銀月啊!
他在半夜醒來,不咳了,頭也不熱了,兩眼亮晶晶的。“孩子你好了,你坐這兒別動。”老婆婆下炕點火,把剩下的魚湯煮沸,端過來一匙一匙喂他。他皺著眉頭問:“媽媽,還是那股槍藥味兒,這是當年的那種魚吧?”
“是啊,這是黃鱗大扁?!?/p>
她為病愈的小伙子剪去比女人還要長的蕪亂頭發(fā),讓他跳進盛滿熱水的大木盆里?!耙翘煸倥鸵稽c,你就能鉆進潭里洗澡兒了?!彼尺^身說了一句,又去隔壁等他洗完。瞧他洗完澡換了衣服,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個嶄新的小伙兒。所有衣服都是銀月父親留在家里的,這孩子穿上十分合身,站在那兒英氣逼人,滿目含情。他對老婆婆說:“媽媽,從今兒個起,我就要下地干活了?!?/p>
老婆婆阻止他,可是沒用。他把從水潭到嶺子半腰的毀朽的籬笆整好,又除去了田壟上茂長的野草。他從潭中汲水澆地、揪蒲菜,然后又用草泥抹好了小屋上的全部裂縫?!昂哼@七八天里干的活兒,抵得上我?guī)讉€月。幸虧村里有人來幫我,要不這莊稼就得死在地里?!崩掀牌耪f著說著又轉向了聲聲低語:“銀月啊,我的銀月長大了……”
他們約定:她今后只叫他銀月,他只叫她媽媽。廖麥是她三年前救活過來的,她就該是他的媽媽啊。他從小沒有見過媽媽,只跟在多災多難的父親身邊長大,而今卻真的有了一個媽媽!他夜里和老媽媽睡在一個炕上,對她從頭講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眼鏡一次次被村頭兒摘下來踩碎,只好偷偷戴上教他識字讀書——老人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兒子能讀許多許多書,“書是最好、最好的東西了?!备赣H總是這樣說。在沉寂無聲的深夜,廖麥最后告訴了老媽媽父親的慘死,老人聽得唏噓不已。
那個夜晚老媽媽一直未睡,一會兒看升起的月亮,一會兒看他。她對他說:“你爸說得對,好孩兒千萬要接上讀書,聽你爸的話。你住在這里什么都不用怕——村村頭兒不一樣,咱村的板扣是個仁厚人。銀月,趕明天我要告訴村里的板扣:我兒子從東北回來了?!?/p>
老人說到做到。她一大清早出門去,回來時領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這人身板硬朗,走路咚咚踏地,一對長壽眉像兩條毛毛蟲懸在額上。老媽媽絮絮叨叨,編得天衣無縫:孩兒終于回來了,一轉眼長這么大,這一下咱這輩子又有依靠了。板扣咳著,抽煙,點頭,最后把廖麥扯到門外。他們坐在潭邊。
板扣抽煙不語,直抽了許久,突然磕磕煙鍋“嗯”了一聲。老人扒拉他的肩膀看了看,又讓他脫了左邊鞋子瞅瞅腳趾。板扣再次點上煙吸著,自顧自說道:“銀月肩上有痣,左腳小趾被車子碾壞了。這孩子八歲沒的,出了船難。不過全村人都瞞住了他媽?!?/p>
廖麥忍住驚訝,埋下頭聽著。
板扣磕著煙斗:“她要認下你也好,我也不問你從哪里來的,明兒給你上個戶口吧。不過做人全憑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丟了兒子,她就非死不可!”
“大叔……”
“非死不可!”板扣沉沉的目光盯了他一下,站起身來。老人弓著腰看看旁邊不遠的小泥屋,低頭走開了。
廖麥一個人坐在潭邊,坐了許久。
就是這一天,廖麥在心中起了個大愿:一生一世都把老人當成自己的母親。
老媽媽讓他續(xù)學,出村去讀書。他說我買來書自己學吧,這兒離棘窩鎮(zhèn)還是近了些,我得隱住、再隱住。老人說:“記住你父親的話吧,好好讀書,莫辜負他的一片心愿——你是做大事情的人。你有一天離開小屋不要緊,只要你能回來,媽媽就知足了?!薄皨寢專壹幢阕叩教爝叾家貋恚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