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呀!紀(jì)呀!你一出門就不回來,三天兩頭去那個金礦,家也不要了,丈夫也不管了,滿涼臺的紫羅蘭都干死了……”紀(jì)工的媽媽一見從東部回來的女兒就咕噥。她只這一個女兒,心里親得發(fā)癢,一邊說一邊撫動女兒的頭發(fā)。
紀(jì)不吱聲,放了箱子,洗了澡,臉色紅亮得像一枚鮮果,穿了寬松衣服偎到母親的沙發(fā)上。她逗貓咪,刮它的鼻子,又去抱母親,說:“人家唐老板說有時間也請你去他那兒走走……”
母親“嗯”一聲,看看紀(jì):“你得小心呢。你小心啊。你說他說得太多了?!?/p>
“是嗎?我就不覺得?!?/p>
“你說得太多了?!?/p>
紀(jì)躺在沙發(fā)上,抱住了母親胳膊。貓咪跑了。她的臉貼在母親的胳膊上:“你要見過老板就好了,那時你就放心了。他這個人就像嬰孩似的,一點(diǎn)兒正形都沒有,沒什么心計,那么大的人了,咱走哪兒他跟哪兒。真是急性子啊,比我當(dāng)年讀書那會兒的導(dǎo)師都急,想干什么一分鐘都不能等,脾氣也暴——脾氣簡直太暴了!當(dāng)然耶,媽,干大事的人都是這樣。他們個個火藥筒似的,不過也沒什么壞心眼兒,真的。老板閑了就跟我拉家常,問那些話呀,幸虧說不出口,要說出來能笑死人。他像小孩兒一樣愛看電視連續(xù)劇,那些胡謅的東西讓他哭呀哭呀,哭成了淚人兒!我這輩子也沒見過比他更單純、更心軟、更好糊弄的人了!咱說什么他信什么!他有時也想騙騙咱,可我說了媽耶,他那心眼就像嬰孩一樣,他要說謊,從眼神里什么都看得出來!你看看,就是這樣的老板,咱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你也不能一趟連一趟跑順了腿,人家要說閑話的呀!”
紀(jì)做個鬼臉,再次撫摸母親:“瞧什么年代了,還在乎別人閑話!這年頭吃到葡萄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再說這是工作呀,這是金子、金子、金子呀!老板信任咱,把什么都交給咱了,看他急成那樣兒,有時我都差點(diǎn)陪他流下淚來。想想看,那么大的公司、礦山,幾百號上千號人,全國許多地方的人都有,這該多么不容易啊!他要管他們吃喝、替他們養(yǎng)家、給他們按月發(fā)錢!我有時和他在一塊兒,從坐的沙發(fā)上往下看——他有時偏要出溜到地毯上坐,這也像個孩子——發(fā)現(xiàn)他頭頂?shù)拿珒涸絹碓较。?dāng)心那兒快露出頭皮來了;過去他的滿頭茸茸密擠擠蜷著,像小羊羔皮似的……他真能使性子,我要?dú)庵怂?,他就會老牛大憋氣悶過去半天,緩過神來就幾個鐘點(diǎn)不理我!他出手大方,動不動就跟我玩?zhèn)€新花樣,一掏兜子摸出個什么,在我眼前晃著,說‘紀(jì)呀,閉眼吧,咱要給你變個戲法了’。什么戲法,不過是調(diào)皮唄,他會把東西掖進(jìn)你脖子下邊,在身上溜來溜去,讓你嚇得尖叫——涼涼的像蛇一樣——你摸到了,這禮物也就成了你的……”
母親撇撇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要注意不能傷害他人……”
“哧哧——嘻嘻——媽媽說話像十九世紀(jì)的人了。像老板這樣的人,還談什么家室啊!這對他太無所謂了!家室,哼,男人,多么不一樣?。∥乙宦牭皆奂疫@位眼鏡打嗝兒,心都涼了……總之你相信我好了,單是品德方面,老板也是百里挑一的人!他那些榮譽(yù)稱號又不是從大街上白撿來的!我就對同事說了:‘挖金子的人,就得長一顆金子般的心!’”
老人不以為然了:“他是礦頭兒罷了,他可不是挖金子的人!”
“為什么不是?”紀(jì)第一次直起身子,詫異地盯住母親,“他沒有親手掄鎬點(diǎn)炮,可他的貢獻(xiàn)更大!沒有他,就沒有金山銀山!他一拍桌子,地動山搖!他說一聲‘干’,也就干了。這都是我這些年親眼見的。媽耶,你孩子可有發(fā)言權(quán)哎,你可千萬不能誤解他呀!我真是親眼見他怎么干的,他是說干就干的!他多么勇敢,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哎,為了金子,他死都不怕呀!山的另一邊有個蠻不講理的強(qiáng)盜性兒,那人領(lǐng)了一伙過來開金子,咱老板光著膀子就沖上去了。那一天我真擔(dān)心、真擔(dān)心!我知道雙方都有槍,刀呀劍的,還有鐵齒鉤,一抓上去就是幾個血窟窿。說起來媽你不會信哪,天底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咱老板一甩衣服露出上身,眼瞪得溜圓,喊一聲霹靂似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絞成了團(tuán)。他那樣一來就把對手制服了,山那邊再也不敢打這邊的主意了。我從那一回才明白‘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是什么意思了,知道什么才叫男人!他們的火氣上來天不怕地不怕!那一刻他的頭發(fā)都篬起來了:本來是一頭鬈毛,那會兒讓風(fēng)一吹,一根根全豎直了,老實說那模樣連我一見也害怕了……”
母親嘆氣,搖頭:“不管怎么說一個女人家還是要提防,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
“這當(dāng)然了,吃虧的事女兒是不會做的。我奮斗這么多年,讀書求學(xué),又考研又進(jìn)科研所的,去過多少地方勘察,什么人沒見過呀!有人想占咱的便宜,門兒也沒有。當(dāng)年那個導(dǎo)師廢話也說了不少,最終我只做了自己該做的,總算把事情交待過去。他今天也很難說不滿意。他該知足了。導(dǎo)師這人那年暑假你也見過,胖子,有點(diǎn)口吃;他對你多客氣啊,簡直誠惶誠恐的!今天看他算什么,比起唐老板也就是一個手指頭與十個手指頭的關(guān)系!他那點(diǎn)家當(dāng)還不值老板一個車輪子錢……說到提防,這倒言重了!媽媽想想哎,人家那么大公司那么大老板,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求咱什么?人家是真情實意的!說白了咱就是什么都豁上去,全搭上,又能幫了人家多少?咱幫不了人家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