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粗黑個子總是進入廖麥夢中。這家伙中上等身個,長得渾實,面容和藹地看他,只不說話,用手槍模樣的打火機點火,抽煙時總是禮讓一下。廖麥覺得面熟,卻記不起這人的姓名,夢醒時出一身冷汗。他料定這人要在夢中做點什么,果然,接下去他發(fā)現(xiàn)這家伙溜開了,裝作在湖塘邊洗手,從衣兜里摸出幾條泥灰色的魚放入水中。他驚呼一聲,立刻抓起一桿三齒耙追過去,那人卻一眨眼遁了。他徹底醒了,坐在那兒呼叫、痛惜擊節(jié),美蒂不得不一次次安慰他,像攏一個大孩子那樣將他抱在胸前。他推脫,翻身掙出,一直望著窗外湖塘的方向說:“那種魚不是土生土長的,那是唐童偷偷放進去的!”
美蒂無語。她什么也說不出,淚花閃閃。她覺得小腹、下體,又一陣陣疼痛?!鞍粜』飪?,我擔(dān)心落下病根,再不能好好要你了。"
廖麥充耳不聞,只迎著窗外咕噥:“我今生后悔的就是那天夜里沒有把唐老駝殺掉。沒有辦法,那時到底年輕啊,師傅又趕在前邊去世了?!?/p>
他習(xí)慣地把手指骨節(jié)扳得咔咔響。美蒂問:“師傅?誰是師傅?”
廖麥不答,仰面躺在了大炕上。他悔恨沒有早一天見上那個老礦工,估計那會是一個高手。他相信老人臨死會恨一個人,這人就是自己的父親、礦工的老友:本村小學(xué)老校長。
老礦工生前都是找老校長傾吐心事,讓老友幫自己拿主意。他的獨生子因為筑屋與鄉(xiāng)棍爭執(zhí)起來,唐老駝就讓人捆了送到上邊,兩天后遣回,又關(guān)押在滿是血腥氣的地窨子里。那獨生子是個火暴脾氣,鄉(xiāng)棍揍他一下,他就罵一句唐老駝。最后唐家父子大惱,親自上刑,折磨的花樣一天一變。老礦工夫婦摸到地窨子里一看,兒子已經(jīng)傷痕累累,人瘦得脫了形。兩人給唐老駝下跪,一跪不起,直到從黑窨子里領(lǐng)出人來??墒莿傊艘话氲奈葑右驯煌频?,兒子一見滿地破碎的磚木,一口血吐出,再也沒有站起來。老礦工埋了兒子,找到老友說:“我窮得什么都沒有,我只有一包‘踢啊踢’。”老校長全力制止,硬是把東西奪下來,說:“使不得,使不得?。∥姨婺銓憦堅V狀吧。”
訴狀寫成送走,半月后卻落到了唐老駝手里。他站在街口上躥?跳呼喊:“反了反了,歹人謀反了!”唐家父子最恨有文墨的人,認定老礦工兒子這之前所有行為,皆受老校長唆使。鄉(xiāng)棍們擺下案桌,唐老駝在桌前坐定,兩邊站了背刺刀的人。老校長剛剛被押到案前,老駝就拍打驚堂木,每拍一下,就有人上前猛踢一下老人的腿彎?!疤甙√?!踢啊踢!”老駝又拍又喊,“不由他不招,招出幾個算幾個,然后一繩兒捆了!踢啊踢!踢啊踢!”
老校長兩腿都給踢爛了,再也站不住,最后的日子只得被拖拉著過堂。老人一直關(guān)押在地窨子里,身邊放一碗餿食。他知道剩下的時光不多了,對看押的人要求兩件事:要自己的眼鏡,要兒子來見一面。唐老駝聽說了,哼哼著來到地窨子里,啪一聲把眼鏡扔在地上。老人往前爬了一步,快要取到手里時,老駝就伸腳碾個粉碎,吆喝:“想見你兒?人要謀反連親生兒子都不喜!你想走得利索就快些供出來吧!”
老校長咬牙不語。
“供不供?”
老校長閉上眼睛。他這時滿腦子想的是一個字:走??伤麪繏熳约旱膬鹤?,這一合眼,兒子就再也見不著了,好孩子做夢也想不到父親是這樣被折磨死的。他還想起自己的老友,想起為老友藏下的那包東西。他的牙齒咬出了聲音。
“來人哪,給我撬開這副老牙幫……”唐老駝大喊。
一伙候在地窨子外邊的鄉(xiāng)棍呼一下沖入,唐童也跟進來。唐老駝氣得嘴巴咧得老大,一手指著老校長,上氣不接下氣叫著:“把他吊了,吊了,只讓大腳趾沾地,嗯!”
老人被吊在角落的一個木架上。唐童湊上去摸了摸,果然只有大腳趾沾地,就問:“爸,這里有甚講究?”“讓他多抵幾個時辰?!?/p>
這是一個冬天,剛剛數(shù)九的日子。老校長死了。
老人死前總算見到了兒子。廖麥從小沒有母親,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那天他從外面撲進家門,見不到父親,一頭闖到大雪鋪地的石頭街上……他在地窨子里看到父親被踢爛的兩腿,摟著老人哭,哭絕了氣。老人死前已經(jīng)不能說話,對在兒子耳根上大口喘息,費了好大力氣才摸出一張字條,吐出幾個字:“踢啊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