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提前兩年從敖德薩商業(yè)學校畢業(yè),因為敖德薩大學限制猶太人入學,才不得不到基輔金融與貿(mào)易學院就讀;他從此離開了敖德薩。那以后就是一些人所共知的巴別爾傳奇——他在基輔怎樣苦讀、戀愛,最后怎樣和未來的發(fā)妻一起私奔,他1916年怎樣來到圣彼得堡闖蕩,怎樣結(jié)識了高爾基、又怎樣被他打發(fā)到人間去,參加了那個時代全部的戰(zhàn)爭……1918年冬,他怎樣只身一人歷盡艱險從敖德薩趕赴彼得格勒,投奔新成立的蘇維埃肅反委員會——契卡……1920年又怎樣不顧家人的反對,跟隨哥薩克騎兵軍進攻波蘭……
時間到了1921年。巴別爾再次回到敖德薩定居。但在當?shù)責釔畚膶W的小伙子們看來,26歲的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
之所以如此,不只是因為他幾乎沒有脖子的身段、布滿皺紋的額頭,也不僅因為他是高爾基特別關(guān)照過的人,也不光因為不久前他承受住了神話般的哥薩克的瘋狂沖鋒,這主要是因為他那很難被激情和熱血感染的幾近犬儒主義的調(diào)侃。敖德薩的青年們總是指責巴別爾過于刻意的自我嘲弄。他們無法親近他的晦澀,害怕他的復雜,尤其懼怕他的眼睛,它們總是笑意盎然,但卻能像錐子一般鉆透人心,讓人不寒而栗,躲之唯恐不及。
在這雙眼睛看來,敖德薩的文學青年們不過是一群可愛的中學生,他們向往革命、熱愛詩歌,渴求新時代自己的喉舌,但并不了解世界,更不懂得革命。那時,他們的偶像不是巴別爾,而是詩人勃洛克(1880—1921),他生于舊俄、出身名門,但以1918年初寫就的《十二個》被譽為蘇維埃的第一個詩人。在詩中,赤衛(wèi)隊隊員第一次進入俄國文學,但引領(lǐng)他們在風雪中行進的卻正是——耶穌基督。勃洛克醒悟了革命的正教隱源,嗅出革命的暴力異味,大膽預言革命將回歸正教。
革命的未來在1920年提前到來。勃洛克天才的想象被巴別爾親歷,他果真和那身披花環(huán)、高舉紅旗的基督并肩而行。巴別爾隨哥薩克第一騎兵軍入侵波蘭。可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卻是一次東正教西征。自古以來,哥薩克就是狂熱的東正教教徒。1920年,哥薩克沿途搗毀波蘭天主教教堂、洗劫猶太教會堂,帶來的是人間地獄。而無論是哥薩克騎兵,還是波蘭天主教戰(zhàn)士,都大肆蹂躪不承認耶穌的猶太人。像勃洛克一樣,巴別爾在正教中看到革命的淵源,但他從來就對基督教不以為然,在其中更看不到革命的出路。
自1920年10月蘇維埃紅軍在波蘭戰(zhàn)敗以來,俄羅斯經(jīng)濟崩潰、餓殍遍地。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饑荒正在俄羅斯大地上醞釀。列寧不得不實行新經(jīng)濟政策,部分恢復私有制。蘇維埃進退兩難、步履維艱。敖德薩也已面目全非。內(nèi)戰(zhàn)期間,這里曾九易其手。至1921年,大部分猶太人已經(jīng)逃離這座猶太天堂。城中一片肅殺,余眾主要靠吃西紅柿和胡蘿卜過活。
1921年晚春的某一夜,現(xiàn)居敖德薩中噴泉區(qū)第九站的巴別爾正在對一篇小說做最后的修改。這里原是他少年時代所羨慕的別墅區(qū),但現(xiàn)已人去樓空、徒留敗屋。夜里,除了潮水拍岸的聲響,除了海風穿窗而入嘩嘩地吹動手稿外,這里非常安靜。
他從一摞厚厚的手稿中抽取一疊出來,逐字看去。他的臉僵死成一張橡皮面具,仿佛無邊的壓迫懾服了他。他的目光中交替露出啃噬難題的費力和不可思議的溫存,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救治一頭瀕死的幼獸。寫作對他不是享受,而是無窮的折磨。這里沒有所謂的一揮而就,也沒有傳說中的思如泉涌。
他到人間去了五六年,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殺戮,他的童心不知什么時候已死于路上。他已沒有白日夢、沒有忘我出神的片刻;他總是醒著,卻失去了想象力、失去了杜撰的能力,對無論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了如指掌才能寫出關(guān)于它的一個字。他不能像勃洛克那樣夢見雪地里的玫瑰,他看到的是波蘭俘虜被砍死時喉嚨里噴出的紅珊瑚般的泡沫。可是,他不能寫波蘭,那些沖殺和逃竄還太切近,他記住的是一幅幅刺目的畫面、一個個椎心的細部,但他必須看到全部,才能從中攝取一個局部。他要再等一等,等波蘭從他血跡斑斑的大腦里死而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