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本序言

文/王天兵

巴別爾一生正如一部長篇史詩。他于1915年寫就的短篇隨筆《敖德薩》恰似其開場白，其中，二十一歲的他預言俄國文學的彌賽亞——救世主——將從陽光燦爛的敖德薩闊步走來。他以勾勒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起筆，卻出其不意地寫就了未來創(chuàng)作的總綱。

敖德薩不但有五光十色的陽光，敖德薩人天生還有多面性。

生于斯、長于斯的巴別爾，他是俄國人中的猶太人，也是猶太人中第一個用俄語寫作的大作家，而他文筆的優(yōu)美、流麗與玄妙，又似法語。他雖然沒像父親所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名小提琴手，但他文風的驚世駭俗不只靠離奇的人物和情節(jié)，尤賴于音樂的節(jié)奏和旋律……

巴別爾之所以是巴別爾，不光由于他那俄國猶太人的雙重身份，更因為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敖德薩人，天生一喉三聲、一語雙關。

那么，敖德薩之成為敖德薩，又起于何年何月？

敖德薩始建于1794年5月，當時，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要在烏克蘭大草原的南端再造圣彼得堡，引歐風北上俄羅斯；她親命海軍上將德·里巴斯在黑海海濱小鎮(zhèn)哈吉別伊建造一座要塞。敖德薩的前兩任總督分別是身經百戰(zhàn)的法國軍人黎塞留和蘭熱龍，在他們執(zhí)政的1803年至1822年間，敖德薩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自由港，那時的路標都用俄、意雙語標注，還出版了第一份法文報紙。敖德薩從開始就沾染了西歐強徒的生命氣息，從開始就是混血兒的樂土。

至19世紀中葉，敖德薩已經成為俄羅斯第三大都會，歐洲生活費用最便宜的城市，全世界最大的谷物交易口岸。

而敖德薩的經濟命脈終將握在猶太人之手。

19世紀以前，俄國幾乎沒有猶太人。1795年，俄、普、奧聯(lián)手瓜分了波蘭，致使波蘭亡國。但葉卡捷琳娜二世禁止波蘭的猶太人遷往俄國腹地，限其在黑海沿岸生活。于是，一部分猶太人被迫蝸居在隔離區(qū)內，他們不能自由選擇職業(yè)，入學要受苛刻的名額限制，甚至不能參與務農。他們雖是引車賣漿之流、裁衣修鞋之徒，卻死守著猶太教的繁文縟節(jié)，連俄國最底層的莊稼漢都歧視他們；而另一部分猶太人則移居敖德薩。后來，來自奧匈邊境要塞布羅德附近的猶太人逐漸成為敖德薩猶太人的主人。巴別爾的祖輩就是來自布羅德的猶太人，他們大約在19世紀60年代以后，輾轉遷徙到了敖德薩地區(qū)。

不管哪里來的猶太人，都在敖德薩發(fā)現(xiàn)了“天堂”，雖然仍有諸多限制和歧視，但這里沒有隔離區(qū)，他們可以擇地而居；這里也沒有內地嚴厲的社會等級，富豪可以和貴族平起平坐。歷任總督都鼓勵他們經商創(chuàng)業(yè)。至19世紀中葉以后，敖德薩已經出現(xiàn)了猶太銀行家、工廠主和金融家。至20世紀初，他們已經控制了百分之九十的谷物貿易。敖德薩百分之七十的律師都是猶太人。

1906年的某天，一艘客輪載著巴別爾全家抵達敖德薩。

巴別爾1894年生于敖德薩的莫爾達萬卡區(qū)，父親是一個猶太農業(yè)機械交易商。他全家隨后搬遷到了150公里之外的尼古拉耶夫，在那里生活了十一年。

1905年是多事之秋，俄羅斯本已國弱民窮，工人暴動、軍隊叛變和俄日戰(zhàn)爭的慘敗更使沙皇式微。那年10月，尼古拉二世為了轉嫁禍國殃民的罪名，在俄羅斯全境展開大規(guī)模的屠猶活動，無論是敖德薩還是尼古拉耶夫，都卷入其中。在10月18日之后的一周內，共有3500多名猶太人死于非命，有上萬人被打致殘。巴別爾的童年時代就終結于這次大屠殺。敖德薩的猶太街區(qū)也遭到洗劫，有近300人傷亡。大批猶太人逃離敖德薩。

巴別爾一家是踏著1905年動蕩不安的余波駛入敖德薩的，不是駛入它蒸蒸日上的盛世，而是它江河日下的末日。

敖德薩的每條大街都通向大海。城西的莫爾達萬卡區(qū)麇聚著猶太人和下層貧民；城東的綠地伸向蘭熱龍浴場，從這里沿海南下是遠郊噴泉區(qū)，沿途共有十六站，散布著富人們的別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