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真好吃!
他終于說話了,即使他接下去說的話怪怪的,甚至前言不搭后語,邏輯也有些混亂,而且,還夾雜著一些不知從什么地方學來的方言土語,她并不喜歡聽,可他畢竟說出來了,從一個沒有什么人可以說話的地方回來的人,能說點什么,總是讓人快樂的。
在外面也有很多好吃的。有一次他這樣說,這是朱麗寧萬萬沒有想到的。
有什么好吃的呢?方便面,再加方便面?
不,你不知道。他抬起頭來,眼睛炯炯有神,用那樣一種讓人也跟著莫名興奮的表情看著她。哎,你真不知道,到了一個地方,就有一個地方的名吃。比方說,到了陜西,就有羊肉泡饃,到了山西,就有刀削面,還有青海的青稞面。你沒有嘗過,不知道有多好吃。他嘴里咝咝哈哈地說著,好像現(xiàn)在擺在他面前的不是老家的傳統(tǒng)美味,而是黃河邊的帶著膻腥味兒的風味小吃。
我什么時候也去嘗嘗那些大西北的風味面呢?朱麗寧好像在自言自語地說。對了。她忽然像想起什么好主意似的高興起來。咱們倆換一換吧,我替你去考察,去吃你的羊肉泡饃和刀削面,你待在家里。怎么樣?
她的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好像他回家來的這么長時間還沒有把他看夠。
那,讓我想一想——他若有所思地擰起了眉頭。
他那習慣于使用數(shù)字和圖表的腦子,這時候不知道在怎樣費力地轉(zhuǎn)彎,再轉(zhuǎn)彎,倒退,退到一個不存在的地方。果然,他語出驚人。
你又在哄我了,像我們上中學時一樣。他說。
我不是哄你,我是說真的。
那可不行。他放下筷子,抬起頭來,很認真
地看著她說,我還沒見過女的拉纖的。
拉纖?朱麗寧的眼睛驚奇地瞪得很大。你是去拉纖嗎?
嗯,做考察不就是像拉纖一樣,用兩只腳一步一步地去量嗎?他平靜地說。
這么多年,黃河再長,也該量個三遍五遍了。
一輩子也量不完。他慢慢地說。說完,低下頭,又沉默了。
朱麗寧也沉默了。
此時的兩個人,也許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心里在想什么,也許又都十分明白。
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朱麗寧先開口了,你以前總是說,快完了,快完了,等完了以后就再也不出去了……
是啊,我是說了,我心里也是天天一遍又一遍地在說,快完了,快完了,可是黃河不聽我的話……
他一點兒也沒有語言的困難,一點兒也沒有……朱麗寧驚喜地想。那他為什么?為什么有時候那么木訥,那么遲鈍,就像腦子里灌滿了黃泥漿呢?
那你對黃河說呀,你告訴它,你已經(jīng)……已經(jīng)為它……朱麗寧說不下去了,曾在平為黃河做了什么,也許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可是她無法說出來,也不能說出來,也許永遠也說不出來。
可黃河不像別的河,它天天都在變化。搞水文的跟搞天文的不一樣,天是不變的,就像北斗星,幾百萬年永遠在那個地方,一個人一輩子也看不見它的變化,只要你認準了它,就一輩子也不會迷路??墒屈S河不一樣,它今天在河東,明天在河西……今年去,它在那里,明年再去,它就不在那里了……
我也像一條河,今年是這樣,明年是另一個樣。因為人會變老,你會老,我也會老的。
所以趁著還拉得動纖,我還要再去幾趟。說完,他的目光移到了別處。
快吃吧,菜要涼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朱麗寧提醒他。
我吃好了,你收了吧。說完,他站起來,離開餐桌向他的寫字臺走去。不一會兒,桌上就堆滿了他去考察時帶回來的東西,一本本的記錄、一個個膠卷、一大堆石頭,還有一包包的泥土……他擰亮臺燈,在書桌邊坐下來,開始整理那些記錄。那時候還沒有計算機,更沒有筆記本電腦,所有記錄都是手工整理。他要給那些石頭和泥土編號,以便到實驗室去做試驗。第二天早晨,朱麗寧總會在他的書桌上看到厚厚的一疊表格,她一頁一頁地翻看著,表格上的地名已耳熟能詳,什么米脂前溝、駝耳巷溝,還有什么西柳溝、龍頭拐、昭君墳……她不知道它們在什么地方,那是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地名,小得甚至連在縣級的地圖上也找不到。曾在平說,它們很多僅僅是一條小水溝,幾天不下雨,溝底就干了,下一場雨,就會有一些泥土隨著雨水流走,再經(jīng)過不知道多少曲折,匯入到黃河的滾滾波濤之中。雨下過以后兩三天,就會有一些青草從溝底長出來,于是牧羊人就會趕著羊到溝里去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