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十年過去了,十年后的今天,當自己又坐在這片沙灘上的時候,竟然說了同樣的話!她心中的波濤已經(jīng)無法平靜,她已經(jīng)無心去看那來來往往的人們,更不愿意看到人們臉上那輕松自在、海闊天空的表情。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大海。十年后,我為什么又來到這兒?是為了追尋十年前的記憶嗎?不,十年前的記憶是在那個小站上,一個小得不能再小,只有一間房子的小火車站,四周是光禿禿的黃土高原的一部分,他在那里下了車,走了,走出去很遠,就在她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回過頭來……
余錦菲問自己,他想對我說什么?他想告訴我他要去很長時間嗎?都十年了,他還沒有回來!他下車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問問他,你什么時候回來?對于我,對于他,也許那是多余的,因為我只是去麥積山石窟搜集古代雕塑藝術資料,才到西北去的,而他已經(jīng)十多年如一日,出去,回來,再出去,再回來……人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認識他的人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還有我,潛意識中早就認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他遲早要回來。因為有一個家,我有一個家,他有一個家,海鷗也要回來,因為有一個巢。家,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對于此刻身在異國海灘的我,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同樣,對于跋涉在黃土高原,深山河谷的他,家又是怎樣的一個魂牽夢縈的地方!他怎么能不回來呢?
太陽慢慢地向西邊的海面落下去,海風也微微地有點涼了。海灘上,人群漸漸稀疏起來,余錦菲從隨身的提包里拿出一條淡雅的羊絨披肩,遞給何慧琳說,披上吧,冷了。何慧琳說,不要,我一點也不冷。她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大海。余錦菲把自己裹在披肩里,頓時溫暖了許多。何慧琳在看什么?她也有沉重的記憶嗎?余錦菲繼續(xù)回想那個遠去的身影,十年了,他就像一塊巨大的花崗巖一樣隨時矗立在她的眼前,她一直在雕琢著它。她心里始終有一把錘子和一柄鑿子,在不停地琢磨著它,希望把那個回眸的身影變成永恒的存在??墒牵@雕鑿很難,那每一錘仿佛都砸在她的心上,讓她的手顫抖……
晚霞滿天,游人漸漸散去,情侶們卻成雙成對地來到了沙灘上。他們無所顧忌地擁抱、親吻,在金色的波浪中嬉鬧、歡笑,海灘變成了情侶們的天堂。余錦菲有些坐不住了,她扭頭看看何慧琳,她還在看著大海的深處,情侶們的嬉笑絲毫沒有影響她。余錦菲不禁想問,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可是她沒有問。余錦菲想,她一定看見了我沒有看見的東西。
快看,它還在飛!何慧琳突然喊起來,并且忽地一下站起來,向水邊跑去。
余錦菲朝著她奔跑的方向看去,大海已是暮色蒼茫,隱隱約約地有幾只海鳥的影子,她根本看不清是什么鳥,也不知道它們中有沒有先前看到的那只海鷗。也許有吧。余錦菲想,也許沒有,其實,不管有沒有,都不過是心中的想像而已,也許何慧琳真的看見了,她不能懷疑何慧琳的視力,一個眼科專家的視力可能真的不一般,能夠分辨暗淡背景中顏色的細微差別,不然,她怎么做復雜精細的眼科手術?余錦菲不禁想,在這個晴朗溫暖的假日里,在這片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海灘上,自己的頭腦里竟然會有這么多雜念。她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像那些情侶們那樣,無所顧忌地歡笑,是什么阻礙了自己在這里享受真正的悠閑和快樂呢?再看看現(xiàn)在跑到海邊的何慧琳,她的目光追逐著海鷗,仿佛遠離了這個世界一樣。她從少女時代就是一個天真爛漫的人,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離開許建文來到這萬里之外……
嗨,錦菲,快來——快來看——
何慧琳在海邊大聲喊著,還不停地向她招手,她的身影就像一個快樂的孩子。余錦菲只好離開椅子,向海邊跑過去。余錦菲順著何慧琳手指的方向看去,隱隱地,一只海鷗,正在暗淡的晚霞中,向著西沉的落日飛去。真的還是那一只嗎?余錦菲禁不住有點感慨。何慧琳說,我敢說就是那一只,它一定能回來!余錦菲忽然發(fā)現(xiàn)何慧琳此時的眼神特別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