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讓萬里梅躺下，開始按她的肚皮，我爹只一按，萬里梅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爹說：“你到底痛不痛？”萬里梅說：“痛的，痛的，你看我汗都痛出來了?！蔽业f：“那你還笑得出來？”萬里梅又是“撲哧”一聲笑，說：“嘻嘻，我癢，嘻嘻，我怕癢?！蔽业醋∫粋€(gè)地方問：“這里痛不痛？”萬里梅說：“痛，嘻嘻，痛，嘻嘻，痛，嘻嘻嘻——”她終于躺不住了，一翻身坐了起來，捂著肚皮大笑起來：“癢死我了，癢死我了?！?br>　　
　　我爹陰沉著臉等她笑過?？扇f里梅笑了幾聲，卻又哭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跟一顆地掉下來，她還邊哭邊嚎：“痛啊，痛啊，氣又上來了，氣又上來了，心口痛啊?！蔽业f：“除了心口痛，還有哪里痛？”萬里梅說：“喉嚨也痛啊，下巴也痛啊，臉也痛啊——”她的眼淚說流就流，嘩啦啦地流。我爹說：“喉嚨下巴臉，那是放射性的痛，不是真的痛，你不要太緊張?！?br>　　
　　這期間我一直沒做聲，看起來是因?yàn)槲也宀簧献?，我畢竟不懂醫(yī)，其實(shí)我是在用心體會(huì)呢，因?yàn)槲揖鸵獙W(xué)醫(yī)了，以后我也會(huì)碰到萬里梅，張里梅，王里梅。所以我不做聲用心地看著我爹查病。我看得出我爹有點(diǎn)為難，因?yàn)槿f里梅常來看病，又老是犯病，還越發(fā)越頻繁，顯得我爹很沒本事。我爹皺著眉說：“你哇喳哇喳吵得人不能安心給你看病。你說說清楚，到底是不是心口痛？”萬里梅說：“是的，是的，是心口痛?！彼檬种钢覆?，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心口痛?！蔽胰滩蛔〔遄煺f：“這不是心口，是胃?！?br>　　
　　這么多年來，我經(jīng)?？次业o人治病，但我從來沒有對我爹的工作插過一句嘴，我爹有時(shí)候還挖苦我是個(gè)悶嘴葫蘆。但今天不一樣了，今天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好顯得我也是有一些水平的。只不過原來我以為要等到我學(xué)成歸來再說話的，沒料到我忍不住提前開了口。
　　
　　我一開口，我爹就惱了，我爹說：“你也開口？你說的什么呢？學(xué)究論書，屠夫論豬！”我吃了一悶棍，就立刻閉上了嘴。倒是萬里梅替我說了一句話，她說：“萬泉和，呵不，小萬醫(yī)生說得對，不是心，是胃。”我爹一聽更生氣了，說：“難道我連你胃氣痛都不知道？難道我說你是心臟病嗎？”
　　
　　萬里梅見我爹生氣了，又趕緊安慰我爹：“萬醫(yī)生，萬醫(yī)生，你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已經(jīng)給它痛死了?！蔽业樕眯┝耍冒籽郯盐彝七h(yuǎn)一點(diǎn)，才回頭繼續(xù)給萬里梅診病。我被他用眼光推遠(yuǎn)以后，心里多少有點(diǎn)失落，雖然萬里梅說我爹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據(jù)我所知，萬里梅剛嫁過來沒幾天，就來找我爹看病，看了兩年多了，我爹并沒有治好她的病，這是事實(shí)。當(dāng)然，這個(gè)事實(shí)并不能說明我爹沒有水平，只能說明萬里梅的病比較頑固，既然是頑固的病，就會(huì)比較復(fù)雜，也許“心口痛”只是一個(gè)假象呢，但我只敢胡思亂想，并不敢說出來。
　　
　　我爹又給萬里梅開藥了，我伸頭一看，我爹開的還是那幾種藥，小蘇打、復(fù)Ｂ等等。萬里梅喝了藥，臉色蒼白地蜷著身體躺下來，大約才過了一兩分鐘，藥性還沒有到呢，她就“忽”地坐起來說：“咦？好了！不痛了！”她的臉色也漸漸地轉(zhuǎn)紅了，又說：“呀萬醫(yī)生，我就說你是神醫(yī)，真的神哎。”我爹奇怪而不解地看著她，他沒有想到藥性來得這么快，他本來是應(yīng)該驕傲的，現(xiàn)在卻有點(diǎn)不知所措了。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說：“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dāng)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蔽液腿f里梅都沒有聽懂。
　　
　　我爹想把他的疑惑丟開，可他怎么也丟不開，疑惑就像一條螞蟥一樣死死地叮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我清清楚楚看見那條螞蟥叮在我爹的腿上，血從我爹的腿上淌下來，我還看見我爹用手去拽它，可我爹一拽，螞蟥成了兩半，一半仍然叮在我爹的腿上，另一半又叮住了我爹的手，我急了，大聲說：“不要拽，要拍?！笨晌业]有聽到我的喊聲，因?yàn)槲腋緵]有喊出聲來，我只是在心里喊，我爹怎么聽得到我的心聲？現(xiàn)在我爹心里的疑惑越來越大，萬里梅心口已經(jīng)不疼了，但我爹沒有放她走，我爹說：“你等等，我再問你幾個(gè)問題?！蔽业鰻柗礌?，他一向討厭病人多話，這會(huì)兒卻又主動(dòng)問診了，我就知道，我爹頭又疼了。萬里梅的心口疼明明不是小蘇打治好的，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望、聞、切我爹都做過了，我爹還是琢磨不透它，所以我爹只好自打嘴巴問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