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去公社衛(wèi)生院進(jìn)修的前一天，我在整理行裝，我爹在一邊冷嘲熱諷，他說了許多晦氣的話，我沒有跟他計較，任由他去說?？晌业f著說著，忽然間就停下了，他的神情振奮起來，注意力集中到了院子里。我知道，我爹聽到有病人來了。
　　
　　果然來了病人。天長日久，我爹的耳朵已經(jīng)練得像順風(fēng)耳，不光聽得遠(yuǎn)，還能聽得很準(zhǔn)確，是不是病人，他從來人的腳步聲中就能夠判斷出來。
　　
　　來的病人是個女的，叫萬里梅，是八小隊的一個新娘子。其實也不能算是新娘子了，已經(jīng)嫁了兩年多了。但大家仍然叫她新娘子是有道理的，因為她結(jié)了婚一直生不出孩子，腰身也一直不變，穿的仍然是結(jié)婚時做的花衣裳。換了其他女的，結(jié)婚后馬上生小孩，生了小孩腰身就變粗了，那些花衣裳就再也穿不下，只好壓箱底，等到女兒長大起來，再拿出來修修改改給女兒穿?？扇f里梅不僅穿著結(jié)婚時的衣裳，她還喜歡在村子里走來走去炫耀，大家都在地里勞動，衣服又臟又破，一身臭汗和爛泥，卻有一個人穿著花衣服在田埂上走來走去，有太陽的時候還打一把洋傘，就像一只花蝴蝶在飛。大家喊她新娘子，當(dāng)然是帶有嘲諷的意思，還含有大家的心理不平衡，因為別人要勞動，她卻可以不勞動在田埂上走來走去。不過萬里梅好像聽不出別人諷刺她的意思，有人喊她新娘子，她就樂呵呵地答應(yīng)，她還特別喜歡關(guān)心東家長李家短的事情，后來有人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她“話梅”。
　　
　　萬里梅不勞動是有原因的，她有病，一犯病就拿手捂著胸口喊：“喔喲喲氣上來了，喔喲喲氣上來了?！本蛠碚椅业f人壽看病了。這是一種農(nóng)村常見的被大家稱作心口痛的病，其實是胃氣痛，很多人都有這種病，但沒有哪個像萬里梅這樣犯得頻繁。許多人一般一年才犯一次，有的兩三年犯一次，他們只是在犯病的時候回家爬到床上躺一下，喘一口氣，胃氣下去了，就爬起來下地勞動。也有了解自己病情的人，甚至都不用回家，發(fā)起來了，就在田埂上蜷起身子像只蝦子一樣躺一會，等胃氣過去了，就好了，就繼續(xù)勞動。
　　
　　萬里梅的病好像特別的重，隔三差五，就會來一次，所以她不能下地，倒是三天兩頭要跑合作醫(yī)療。我爹看到別的病人都是胸有成竹舍我其誰的樣子，但惟獨萬里梅來了，他的頭就大了。真是萬里梅心疼，萬人壽頭疼。
　　
　　這一次萬里梅照例又是叫喊著進(jìn)來的，她躬著腰，苦著臉，嚷道：“喔喲喲氣上來了，喔喲喲氣上來了?！彼轿业媲暗牡首由希瑒傄_口說話，我爹皺一皺眉，朝她擺了擺手，說：“你不要說話，我最煩話多的病人?！蔽抑牢业囊馑?，他總是說，有本事的醫(yī)生，是不用聽病人說話的。其實我爹的話是有問題的，中醫(yī)講究望聞問切，其中的“問”，就是要問病人的各種情況。當(dāng)初涂醫(yī)生在的時候，我爹為了炫耀自己，還給涂醫(yī)生背誦明朝一個什么人發(fā)明的十問歌，開頭兩句我還記得：“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頭身四問便——”
　　
　　我爹不喜歡病人講話，他就不能從病人那里得到有用的情報，他以為自己只要一望一聞一切就足夠了，但是他沒有想一想，如果能夠再加上病人的自述，對照一下，那不是更全面嗎？可我爹這個人太驕傲，他說不要就不要。萬里梅很服從我爹，雖然她是個“話梅”，平時話很多，可我爹叫她別說她就不說了。她咽了口唾沫，把要說的話也咽下去了，這些話咽到她胃里以后，不消化，她的胃氣更痛了，所以她最后還是忍不住說：“萬醫(yī)生，我痛煞哉。”她說的是廢話，不痛煞哉誰會來找醫(yī)生。我爹正給她切脈，說：“叫你不要說話?！比f里梅很想乖乖地聽我爹的話，但她忍了又忍，實在還是忍不住說：“可是，可是，萬醫(yī)生，今天的痛，跟上次不一樣啊。上次在這里，今天在這里——”她的手胡亂地按著肚子，一會兒按按上面，一會兒又按按下面，自言自語地說：“咦，奇怪了，又換了地方?！蔽业f：“你哪次的痛是一樣的？”萬里梅說：“所以我說我要死了，他們還不相信?！蔽业f：“你在我手里，想死也不容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