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苦澀婚姻(9) 

世道 作者:李祝堯


在那場運動中,丁步堂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訓(xùn)斥,主動交待問題,在工作隊和農(nóng)會面前低頭哈腰裝孫子。原來他覺得,家里的土地、財產(chǎn)是祖祖輩輩省吃儉用積攢下的。聽了貧下中農(nóng)們血淚斑斑的控訴,才懂得了什么是剝削,才知道爹不是什么大善人。他的刻薄和霸道,他的所作所為令人發(fā)指,難怪一貫馴服的長工們會憤怒起來。他這才覺得對不起石老大一家。民國三十二年,爹不該趁大災(zāi)之年,把石老大趕出家門,不僅使他一家飽受流浪之苦;也不該娶月萍做二房,奪大夯之愛。細(xì)想起來,這是一種罪過。他覺得丁、石兩家的冤仇算是結(jié)下了,掌了全村大權(quán)的石大夯說不定怎么收拾他呢!石大夯復(fù)員并當(dāng)了支書,他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zhǔn)備。然而,這個一村之主并沒有對他進行報復(fù),只是讓他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過去他沒下地干過活,從小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勞動,對他來說是一種脫胎換骨的改造。他深深嘗到了改造的痛苦和艱難,動搖過,氣餒過,甚至想過死。但他怕死,強忍著活下來。他知道跑到臺灣去的蔣介石不會甘心失敗,聽人說再叫嚷反攻大陸。興許有一天自己能時來運轉(zhuǎn),東山再起,再把天和地翻過來。他咬牙堅持著,企盼著有朝一日風(fēng)云突變。但他沒有看到共產(chǎn)黨垮臺,看到的是新政權(quán)的鞏固和經(jīng)濟復(fù)蘇,跑到臺灣的老蔣甚至連個消息也聽不到了。他感到失望、苦惱,更感到痛苦和孤獨。共產(chǎn)黨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都貼上階級的標(biāo)簽,打上階級的烙印。既然把他家排到了地主的位置上,也就把他最大恨度地孤立了起來。村里沒人敢跟他來往,甚至在大街上走個對面也沒人理他。他好像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生活在真空里。他盼著共產(chǎn)黨垮臺。然而,從他見過的楊旭、魯子凡和石大夯這些共產(chǎn)黨的干部身上,根本找不出什么毛病。他們沒有一點架子,凡事都跟老百姓商量。他們不謀私利,處處為老百姓著想,真心實意地為窮苦人辦事。他所企盼的變天夢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渺茫。眼前的現(xiàn)實是每五天就被叫去訓(xùn)一次話,所聽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那顆企盼變天的心漸漸涼了。

當(dāng)東堤下村敲鑼打鼓,鳴放鞭炮,慶祝石大夯那個曙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成立的時候,對他的震動并不亞于土改。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家一戶的地會伙起來。有人說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莫非就是這么個“共”法?土地入了社,作為地界的石頭和桑樹墩子都刨掉了,再也分不出原來是誰家的地了。土改時雖然分走了他家的土地,焚燒了他家的地契,但留有地界。哪塊地是他家的,他心里記得清清楚楚。地一入社,地界一刨,什么標(biāo)記也沒有了,再也分不清哪塊地是誰家的了。他感到無限悵惘和悲哀,夢想復(fù)興祖業(yè)的愿望徹底破滅了。難道自己就這樣混一輩子?他不甘心,又無可施計。惟一的出路就是表現(xiàn)得積極一些,主動向干部們靠攏,主動干些掃街墊路的好事,以討好干部群眾,改變村里人對自己的看法。為了改變難耐的孤獨,他曾想過入社。但一想到共產(chǎn)黨的階級路線,又褪氣了。自己與人家不是一路人,怎么能進一個門呢?

正當(dāng)他“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無限苦惱的時候,聽說石大夯要娶媳婦了,覺得該去隨個份子。這是村里的一種習(xí)俗,是一種人情往來。不在東西多少,是關(guān)系近的一種表示。在過去,他們家每逢紅白大事,人們都爭著送來份子,盡管有的挺窮,甚至連飯都吃不上,東摘西借也要表示一下。雖然不是出于真心,不心甘情愿,還是這么做。那是因為怕得罪東家,不叫他們種地或遇事卡巴他。現(xiàn)在人們送禮隨份子倒是出于真心,自覺自愿的。這種大事如果不隨個份子,就會被人看做兩家斷絕了來往,甚至結(jié)上解不開的疙瘩。如果兩家有點隔膜,紅白大事上一走動,這隔膜就消除了,兩家關(guān)系就會好起來。正因為這樣,他覺得必須給石大夯送份禮。這種事本來有人張羅,不知為什么沒人通知他??赡芤蜃约沂堑刂鳎幸夂退麆澢褰缦?。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更應(yīng)該主動去把禮補上。不然,將造成終生遺憾!

村里人隨份子,一般都是送中堂。幾個人或十幾個人湊錢買幅中堂,寫上自己的名字,花錢不多,也算表達了一份情誼。他想送塊幛子,又沒那么多錢。只好花幾角錢買了幅中堂,用毛筆恭恭敬敬地寫上“賀石老大令郎花燭之禧”和自己的名字,然后換了一件干凈衣裳,便親自送去。

在路上,丁步堂盤算著去石家后第一句話該怎么說,猜想著石老大一家對他會是什么態(tài)度。他心里有些忐忑,總怕人家不收,甚至把自己拒之門外。如果那樣就尷尬了。即便這樣,他也要硬著頭皮送去。

走進石家,他看到石老大,趕緊擠出一副笑臉迎上去,點頭哈腰地說:“大叔,這事我事先不知道,來晚了,多多包涵?!彼麤]想到石老大不僅收下了他的禮物,對他還客氣了一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破費啥呀!”盡管這是客套話,他心里挺舒貼,一塊石頭落了地。

按照風(fēng)俗,凡送了禮的,都被請去喝喜酒,以表示答謝。酒宴一般安排在當(dāng)天晚上。丁步堂就坐在家里等著。等了半天沒有動靜。老婆林佩茹說:“咱家成分高,人家不會請你,快吃飯吧。”他不死心,想再等等。老婆說:“你饞了?就是人家請你,也不能敞開肚皮吃。”丁步堂搖頭笑笑,女人家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他盼的哪是石家一頓飯呢,這關(guān)系到石老大一家人對他的態(tài)度啊!

天黑下來,石家終于請他去喝喜酒了,是四吐沫給他捎的信,這使他驚喜不迭??磥硎也]有另眼看待他。他感到安慰,又不滿足。這種事都是本家人親自來請,石家為什么讓四吐沫捎信呢?這顯然是一種不尊重。一時又沒了去赴宴的興致。正當(dāng)他猶豫去不去的時候,四吐沫又跑來了,問他:“你到底去不去呀?我可把信兒捎到了。”于是他不再胡思亂想,跟四吐沫一起去了。

丁步堂前來赴宴,引起了韓天壽的注意。他雖當(dāng)了村長,卻一直不服大夯,處處在挑他的毛病,想取而代之。他見丁步堂來石家喝酒,不禁眉頭一皺,腦子里立馬劃了個大問號:怎么請他來了?他那黃眼珠子一轉(zhuǎn)悠,頓時喜上眉梢。支部書記竟請有奪妻之恨的地主分子喝酒,階級立場哪里去了?他故意提高嗓門,大聲和丁步堂打招呼:“也請你來了!快里邊坐。”

丁步堂不知韓天壽為啥對他如此熱情,稀里糊涂地點頭應(yīng)著:“韓村長,我也來賀喜呀!”

韓天壽說:“步堂,大夯的喜酒可要多喝幾杯呀!”

“那是,那是?!倍〔教脩?yīng)著往里走,見院里好幾大桌都坐得滿滿的,不知坐哪兒好。韓天壽又大聲招呼大夯,“支書,丁步堂來了,坐哪一桌???”

石老大過來了。丁步堂忙迎上去說:“大叔,道喜,道喜?!笔洗箅p拳一抱,“同喜,同喜。”拉著他就往里走,并叫人給他搬來一個凳子坐下。

石家的喜事辦得隆重,晚上的喜酒也請得氣魄。院里吊了個大汽燈,照得滿院里通明,整整擺了六大桌,都坐得滿滿的。劃拳行令的,打“老虎、杠子、蟲”的,玩“包袱、剪子、錘子”的,吆五喝六地一直喝到小半夜。

今晚丁步堂特別高興,一高興就喝多了,跟頭趔趄地回到家。老婆給他倒了一碗水沒顧上喝,醉爛如泥地往炕上一趴,就呼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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