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碾子神氣十足地往前面一站，雙手往桌子上一拄，就講起來。這些道理大夯雖然都講過，他還要重復(fù)，不然這些榆木腦袋劈不開。

盡管李碾子嗓門挺大，卻沒有把這幾個老頑固鎮(zhèn)住。一個個低著頭，好像在認(rèn)真聽，其實不知在想什么。有的在悠然地抽煙，有的捻著自己的胡須，有的在搓腳丫子，有的瞇縫著眼在打盹兒……

時辰不早了。屋里煙氣騰騰，嗆得人們直咳嗽。李碾子講起來像懶婆娘的裹腳，又臭又長。說是講話，其實是在訓(xùn)人。最后，他陰沉著臉，提高嗓門說：“天也不早了，我講的也不少了，你們也該明白了。現(xiàn)在都表個態(tài)，聽不聽黨的話？入不入社？告訴你們，我可沒耐心！”

李碾子的話明顯地帶著一種威脅和逼迫。然而，這幾個人并沒有被他嚇住，都在大眼瞪小眼，你瞅我，我瞅你，誰也不言聲。

李碾子覺著這么耗下去不妙，就來了個單兵教練。吃柿子揀軟的捏，先叫膽兒小的說。又有三四戶勉強答應(yīng)入社了。雖不情愿，總算應(yīng)了。有幾個說回家跟老婆商量。最后剩下李能三、韓一強和韓六子三個難剃的，都坐在最后面，耍開了肉頭陣。不管你怎么說，就是不言聲。他說：“已經(jīng)表態(tài)入社的，說回家商量的，都走了?，F(xiàn)在還沒想通的，就呆在這里好好想。多會兒想通了，多會兒再走！”

三個人互相瞅瞅，誰也沒吱聲。

李碾子早就憋著一泡尿，怕他仨串通一氣，也不敢去茅房。這時實在憋不住了，想去撒尿，黑虎著臉說：“你們仨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出去解個手，回來給我個明確答復(fù)?！闭f完，趕緊出去了。

因為尿憋得小肚子難受，李碾子一出屋就掏出那家伙撒尿。韓一強見他隨地小便，腦袋伸出窗戶說：“碾子，這里的佛像雖然搬走了，神靈可沒走。你在這兒撒尿，小心黑龍爺閹了你！”

李碾子憋得難受，哪顧這些！撒完尿哆嗦了一下，頓時覺得小肚子輕松了許多。這才抬頭看了看天。天湛藍得像塊藍綢子，月亮像個圓鏡子，繁星眨著眼睛。他覺得愜意極了，沒想到今晚上收獲這么大，沒費多大勁就有幾戶答應(yīng)入社了，而且是有牛有車的沉實戶。石大夯回來一定會夸他能干。

李能三借著李碾子出去撒尿的當(dāng)口，湊到韓六子耳邊，小聲說：“六哥，大夯不是講入社自愿嗎？碾子為啥這么逼咱！”

“莫非政策變了？”韓六子皺著眉頭嘬牙花，“看來今晚上這一關(guān)不好過?！?/p>

李碾子見他仨交頭接耳，訓(xùn)斥說：“各人想個人的，不準(zhǔn)交頭接耳?！?/p>

人們根本不聽李碾子的。韓一強聳聳鼻子，小聲說：“這小子嗚兒八喊地沒有準(zhǔn)兒。要入，也得等大夯回來?！?/p>

“不準(zhǔn)串通！”李碾子喊一聲，提著褲子進了屋。他見韓一強那嘴還在動，瞪他一眼：“你嘀咕啥？要說就大聲說。”

韓一強五十多歲，不胖不瘦的四方臉，不高不矮的中溜個兒，光禿禿的腦袋，寬寬的腦門。他怕吃虧，成天悶頭過日子，不跟任何人來往，人們都叫他“老摳”。這個“老摳”會做豆腐，這幾年發(fā)點小財，就怕共產(chǎn)。這些日子他沒少開會，都是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從來就沒往心里去。李碾子這么一喊，他故意裝傻充楞地說：“碾子，你別冤枉人，我什么也沒說?！?/p>

“我問你，是走社會主義，還是走資本主義？”

李碾子覺得用大帽子一壓，韓一強準(zhǔn)會趕緊表態(tài)入社。不料這話并沒有壓住他，反而嘿嘿笑起來。他這一笑，把李碾子笑懵了，“你笑啥？”

韓一強指著他的褲襠說：“別提起褲子裝好人了，看你這褲子！”

人們的眼球忽地集中到李碾子的褲襠上，原來他那里尿濕了一大片，樂得人們都笑彎了腰。

李碾子見耍笑自己，把臉一鎮(zhèn)：“這有什么可笑的！快說到底入不入社？”

“我再考慮考慮。”

“這有什么好考慮的！”李碾子性急地說，“擺在你們面前的有兩條道兒，一條是單干，一條是入社。走社會主義，還是走資本主義？”

要說入社不入社，韓一強還好回答?，F(xiàn)在問的是走什么主義？這帽子太大了，吭哧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碾子又逼一句：“我問你聽不聽毛主席的話？”

“你要這么問，我當(dāng)然聽毛主席的話了。”

“那你同意入社了？”李碾子趕緊追問一句。

“我再好好想想。”

李能三和韓六子看著韓一強這滑稽的樣子，不由地嗤嗤笑了。

這笑聲充滿了戲弄、嘲笑，李碾子非常尷尬。他陰沉著臉大聲喝斥道：“笑啥？你們不聽我的，總有哭的時候！”接著，又問起了韓六子。

韓六子四十掛零，瘦而八幾，背有些駝，那瓦刀臉上嵌著兩只瞇瞇小眼，總打不起精神。但他心里透亮，小算盤打得一清二楚，早就有了主意。李碾子這么一問，他立時答道：“我算來算去，總覺得入社不上算……”

“你可是下中農(nóng)啊，怎么能光打自己的小九九？要往遠(yuǎn)處看，算大賬?！崩钅胱咏逃?xùn)說，“入社是走社會主義，這是金光大道！”

韓六子原來只有二畝河灘地，一家?guī)卓诳刻舭斯衫K過活，日子過得挺艱難。土改后他分了地，翻了身。這幾年農(nóng)忙時他在地里作務(wù)莊稼，農(nóng)閑挑八股繩走街串巷賣些針頭線腦，小日子過得挺滋潤。李碾子教訓(xùn)他一通，似乎沒有聽明白，眨巴著小眼問：“入社是共產(chǎn)嗎？”

李碾子一臉嚴(yán)肅地說：“你別歪曲上級的意思，入社怎么是共產(chǎn)哩？”

“把土地和牲口都伙在一塊兒，不是共產(chǎn)是什么？”李能三說。

李碾子解釋不清，紅著臉說：“你這是對黨的政策的歪曲、污蔑！”

“那這叫什么呢？”韓一強也反問了一句。

“這叫集體化，社會主義?！崩钅胱颖锪税胩觳畔肫疬@個詞。他突然覺得自己是被他仨審問，處于被動境地，便有意避開這些理論問題，說：“你們不信我，還信不過共產(chǎn)黨嗎？這是黨的號召。我看早晚得入，就別猶豫了?！?/p>

“這事我做不了主?！表n一強低聲咕噥了一句。

李碾子知道他怕老婆，在家說話不算數(shù)，但不能叫他這樣搪塞過去。便說：“一個大老爺們兒，怎么就挺不起腰板呢？”

韓一強哭笑不得地說：“這有啥辦法呢，你嫂子早就給我立下了這么個規(guī)矩。我看你娶了媳婦，也不見得不怕老婆！”

韓一強說得一本正經(jīng)，幾個人不由地笑起來。李碾子強忍住笑，問韓六子：“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