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清涼的草原夏夜,藍馬雞草洼里一片鼾聲。騎手們和藏獒們一堆一堆地棲息著,除了偶爾有守夜的藏獒與藏獒之間發(fā)出聲音的對抗,偶爾有狼嗥從月亮懸掛的地方傳來,看不出別的不融洽。離開黑壓壓的人群和狗群大約一百米,是勒格紅衛(wèi)和他的地獄食肉魔,后來桑杰康珠也來了,她把自己的馬和勒格紅衛(wèi)的馬拴在一起,坐在勒格紅衛(wèi)對面。
她看不清勒格紅衛(wèi)的臉,只感到臉上一片陰影。
她聽到勒格紅衛(wèi)低沉的話音,不像是說給她聽,他的聽眾像是這冥冥天地和茫茫夜空。
“我的藏獒死了!”
桑杰康珠看著他身邊的地獄食肉魔,它安祥地躺在主人身邊,勒格紅衛(wèi)的手放在后背上,輕輕地撫摸,仿佛它是在酣睡之中,隨時都會醒來,依照主人的召喚閃電出擊。桑杰康珠坐在地獄食肉魔身邊,也伸出手去撫摸它的身體。她的動作是下意識的,似乎僅僅是為了表達對勒格紅衛(wèi)的同情――怎么,她居然有了同情?這個惡毒的漢子,難道不是罪有應得么?
她的手指觸摸到地獄食肉魔的肌膚的瞬間,心中莫名其妙有感動涌動。這個兇殘的畜生,這個她費盡心機絞盡腦汁也不能擊斃的魔鬼,一旦真的死在她眼前,她居然沒有興高采烈,反倒有一絲凄涼。
“我的藏獒死了!”
她聽他又一次自語。她想像以前那樣頂撞他:“你的藏獒該死了,它咬死了那么多藏獒,它自作自受,它早就罪該萬死了!”但她什么話也沒說,她說不出口。她想說:“你不要難過,它死得英勇,死得壯烈,它死得其所?!彼f不出口。
桑杰康珠就默默地坐在地獄食肉魔身邊,和勒格紅衛(wèi)隔獒相對。停著勒格紅衛(wèi)一遍又一遍自語。
“我的藏獒死了!”
和地獄食肉魔一樣,桑杰康珠也聽到了勒格紅衛(wèi)胸腔里的哭聲,這哭聲讓她慌亂。她從來不會想到,一個壯年男子的哭聲會消解她心中的仇恨,讓她像面對一個無辜無助的可憐人一樣心軟。
還不僅是心軟,還有安慰的沖動。這更讓她茫然,一個女人,在這茫茫草原,在這浩浩夜空,她拿什么去安慰他?
她又聽到他的自語:“我的狼死了。我的藏獒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鵬血神死了。我的藏獒又死了?!?/p>
她忽然聽到自己心中的自語:“我是神靈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髏夢魘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閻羅?!甭曇粼谛闹幸槐橐槐榛仨?,應和著勒格紅衛(wèi)的自語。說著說著,她說出聲來,卻不是“神靈病主女鬼、女骷髏夢魘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閻羅”,而是讓自己震驚的一句話:
“你需要一個明妃!”
桑杰康珠躺下了,她仰望著天,天似穹廬。
她聽到了勒格紅衛(wèi)的回應,聲音依舊斷斷續(xù)續(xù),若隱若現(xiàn)。
勒格紅衛(wèi)說:“‘大鵬血神’沒有了。”
桑杰康珠以為勒格紅衛(wèi)沒明白,她又重復說道:“你需要一個明妃?!?/p>
然后,桑杰康珠把丹增活佛的話搬了出來:“‘大遍入’邪道的進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壞靠的也是母性,前一個母性代表無明和我執(zhí),后一個母性代表開放和空性,我是天生具有法緣的佛母,我會讓你消除‘大遍入’的偏見、走火入魔的法門,變成一個安分守己、徹悟正道的喇嘛?!?/p>
勒格紅衛(wèi)嘆了一口氣,目光終于從深遂的夜色中收回,集中到她的臉上。就一瞬間,又離她而去,再度投向茫茫夜色。
她聽到了他悲涼的聲音:“你挽救不了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修煉‘大遍入’法門?”
她靜靜地聽著,他卻沉默了。他不僅是一個僧人,更是一個人。他想把一個僧人和一個人結合起來,而“大遍入”法門恰好給他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他的全部追求也就是讓自己有一個完整的生命,達到人生最起碼的標準,除了拜佛修法,除了吃喝拉撒,還應該有愛,有男女之愛。就像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就像牧民們唱誦的那樣:“喇嘛倉央嘉措,別怪他風流浪蕩,他所苦苦尋求的,和凡人沒有兩樣。”可是他發(fā)現(xiàn)追求的道路是那么艱辛、那么悲傷。他想對她訴說內心的悲傷,說出來的話依然是那一句:“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鵬血神’死了?!?nbsp;
桑杰康珠說:“丹增活佛說了,我和你的認識,是一種良好的緣起,是命里的因果,誰也無法回避。丹增活佛還說,你只有在女人的幫助下,才能實現(xiàn)贖罪?!?/p>
勒格紅衛(wèi)又是嘆氣,他問她:“他居然提到了女人。他沒告訴你‘大鵬血神’是什么嗎?”
她搖著頭,又聽他說:“沒有人能夠拯救我,明妃也不能夠。因為‘大鵬血神’就是男人的根。我的大鵬血神沒了,我的根沒了。”
桑杰康珠聽見自己一聲嘆息,很長很長。
桑杰康珠騎馬沿著藍馬雞草洼轉了一圈,朝著行刑臺跑去,她想去質問丹增活佛:“你施放了什么魔法毒咒,讓勒格變成了一個廢人?勒格已經(jīng)沒有了根,你為什么還要讓我去做他的明妃?”跑著跑著她停下了,她徘徊了片刻,跑向了白蘭草原她的家。
丹增活佛說過,她需要問她的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