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莎樂美寫道:“尼(莎樂美對尼采昵稱,虎頭)總的來說性格堅強,但一語不合也會極其情緒化。我早知道,如果我們交往——我們在甫一見面的感覺風暴中曾竭力逃避交往——,我們將超越一切閑言碎語在我們的深層天性中證實我們血緣相近……他總是反復來訪,晚上他拿過我的手親吻兩次,囁囁嚅嚅,難以盡言。后來,當我還沒起床時,他給我的信已經塞進房間,還透過門縫與我交談……今天我們單獨在寂靜悠暗的松樹林里度過了無比美妙的一天,陽光斑斕、小松鼠四處出沒……如果我?guī)е忝?、尼采甩掉伊麗莎白而共同出現在你面前,你們一定會認為我和尼采是天造的一雙,就象我與你是地設的一對。跟尼聊天妙不可言——這個你比我清楚。不過,找到思想相同、感受相若、意念相通的人,實在魅力難擋。一切盡在不言中。有次他十分冷靜地說‘我覺得我們惟一的差別是年紀。我們的生活和思想體驗完全相同’。
正因為我們如此相同,所以他對我們之間的差異——或者說他認為是差異的東西——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激動和暴烈,因為他無法接受。因為你和我如此不同,所以我們之間的少數一致反而更讓我們欣喜——因為我與尼采如此血緣相近,我們之間的落差才更讓我們痛苦。兩個人之間完全不同甚至相反,這既可能導致好感,也可能導致反感。但在基本一致當中存在細節(jié)差異,卻是一種殘斷紛擾的好感,這總是帶來痛苦——只有它才會導致勞燕分飛?!覍懪说奈恼滤麑iT看了。他認為第一章的文體很爛……想想吧,他為了我甚至學了點兒醫(yī)?!抑幌惶炀湍軐W會寫作,因為他說我獨具天賦。他的教化能力令我盲從。我們簡直心有靈犀一點通。不過,我們一談就是兩頭兒見黑,他等于完全停止工作,這對他好嗎?——今天我跟他談到這一點。他點頭說‘這樣的日子于我鳳毛麟角。我像孩子一樣享受它們?!裢硭麉s說‘我不能在您身邊生活太長時間’……我們相處的日子陽光永遠燦爛。我們終日大笑不絕。讓伊麗莎白十分驚異是(她也幾乎從不跟我們在一起),只要尼采進入我的房間,我的門上便格格作響,似乎有神靈前來敲門,這總是讓我們開懷大笑。這靈異事件也讓我們心心相通。憂傷(原來它讓我如此痛苦)從他臉上消失,而這讓我歡喜莫名。他的眼睛也恢復了往日的明亮和電光。”
莎樂美這個絕色的文學女青年觀察入微:她確實消耗了尼采的時間,然而這消耗對尼采卻等于充電,在另一封信中她說:“我們的感覺和思想毫無二致,我們總是搶先說出對方的心里話。我們這三周幾乎聊天至死,可他現在突然經得住每天聊天十小時。在這些秉燭暢談的夜晚,我用紅圍巾把燈像傷兵一樣裹起來,以便減輕他眼睛的負擔。在一燈如豆的房間,我們沒完沒了地談論著今后的合作。當明確的具體工作擺在我面前時,我心歡樂無極限?!?/p>
莎樂美的戀愛方式一蒼蠅拍兒拍死倆男人;尼采是那個上當的冤大頭。而雷波卻被莎樂美歡樂無極限的日記傷害更深。這些真情流露、幸福四溢的文字對遠在施邸伯的孤獨的雷波,不啻刀刀見肉的凌遲——雖然這代表莎樂美對他的無條件信任。
而這信任,是雷波自己孜孜忍來的。
很容易把莎樂美看作玩弄男性的女陳世美(至少他們姓名的最后一個字相同)。事實上,廣大尼采迷就是這么看的。他們討厭莎樂美。
我屬于不討厭的。莎樂美的歡樂都是真金實銀。這個高智商美女的反叛意識與生俱來,她是世界女權運動的美艷旗手。她既無動機、也無心理基礎勉強自己去迎合尼采這個沒沒無聞的病退教授。正如她信中所說,她跟尼采一見鐘情:在圣彼得大教堂,她和尼采第一四目相對便知彼此是足以毀滅對方的致命風暴。所以她一直躲避尼采。然而,尼采天才的吸引力如此之大,令到她的理性納頭便拜。頂著梅森葆的風言風語,負著雷波的海樣深情,冒著伊麗莎白的目睚欲裂,她仍然如此留戀尼采,其理由只能有一個:她確實愛著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