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妮子，你媽媽在家嗎？"是胡媽媽的聲音。

媽媽趕快往外屋跑，堵住胡媽媽。她從來不讓外人進里屋。

我知道，里屋的樟木箱里有個繡了鴛鴦的小花包，里面裝著一對金耳環(huán)，一個斷成兩截的銀手鐲。樟木箱下面，還有兩個小木箱，里面全是書。媽媽從不讓我碰這兩個小箱子，好像里面有地雷。

“聽到動靜了嗎？小春她媽昨晚……"胡媽媽壓低了嗓子，“又在鬧。"

我輕輕爬上大床，踩著兩只大枕頭，踮腳從墻上的花窗看過去，胡媽媽跟媽媽靠得很近。

媽媽說話很小聲，我聽不清。

“她能怎么著？男人不提離婚算便宜她了。"胡媽媽眼睛一斜，一翻，嘴鼓著，好像是她讓宮阿姨撿了一個大便宜。

“小春不是她生的？可……還是有點像。"媽媽小心翼翼地回答。

原來宮阿姨家也藏了一個大秘密！那……小院里每戶人家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媽媽的那些秘密就不那么可怕了。

“她妹的孩子，能不像？"胡媽媽輕聲笑，“當心——男人沒一個靠得住，看緊點沒錯。"

胡媽媽的聲音又低得聽不見了。

我聽見媽媽說：“妮子她爸——不會……不會……"

“小春爸爸不老實？可——別相信誰老實。"

“如果真那樣……就散伙。"媽媽的眉頭皺起來了。

“你舍得？"

“我?guī)鹤幼摺?

“想吧！除非你趕緊生，再生個小爺們兒。"胡媽媽嘻嘻笑。

11

媽媽刷牙時，總是干嘔。嘔的聲音很大，太陽穴上的筋都鼓出來了。媽司令笑她，“這么嘔，跟懷了崽子似的?！眿寢対M嘴牙膏沫，答道：“我什么時候刷牙都這樣?！?/p>

我每天早晨盯著媽媽刷牙。我很怕她干嘔。一聽見她干嘔，這天我眼皮子就總跳總跳?！皨寢專闶遣皇怯行〉艿芰?？”

“沒有啊。”她很驚訝，還笑，“這丫頭?！?/p>

如果有，我希望這個小弟弟死，最好死在媽媽肚子里。我不想媽媽再生小弟弟或小妹妹。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張小霞。我叫她發(fā)誓保密。

“向毛主席保證不說。你要是不放心，我也說個秘密給你聽，”她撥開我耳邊的短發(fā)，小小聲說，“我外公是資本家?！?/p>

我感動得不得了。張小霞真好。

街上不打仗了。爸爸可以經(jīng)?；丶伊?。

半夜里，媽媽做噩夢哭，我照樣會醒，睜眼望著蚊帳頂，聽那邊屋里爸爸叫媽媽，小聲跟她說話。

他們說話的聲音沉沉的，慢慢的，像屋檐下的雨滴。

我好困。那些嘀嘀咕咕的聲音總來纏我，害得我睡不著。

“我想給我媽寄點……他們在鄉(xiāng)下苦……”

“小心……遠一些寄。”

“你說……能收到嗎？”

“千萬……別讓……知道……”

我趕緊捂住耳朵，心跳到枕頭上來了。

補白

這個小院對我來說有意義，我在這里完成了由兒童到少年的精神之旅。

小院里每戶人家都有精神方面的隱秘和毛病。病態(tài)的時代，病態(tài)的家庭，病態(tài)的父母兒女，病態(tài)的鄰里院落。有時候我想，如果展開來談，沒準能談出一個類似《愛德華大夫》那樣的中國版精神病學(xué)電影劇本雛形。

小院里，我認為精神最健康的人是“媽司令”。在一個正在轉(zhuǎn)入少年的兒童心目中，她最有母性。她是一個能保護自己孩子和別人家孩子的好媽媽。她是一個兒童愿意和敢于信任的人。她不會變臉變色琢磨不定，也不會神經(jīng)兮兮歇斯底里。十二歲的孩子很需要一個身心健康的人做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