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管家想進房間,抱回嬰兒,但是夫人豎起一根手指,噓聲說:“你敢!”他大感震驚,服從了她的安排。家里的仆人都聚集在藏書室外,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做什么。可是夫人的威信讓他們都不敢動彈,于是他們便什么都沒做。
那是一個漫長的下午,最后,一個女仆奔到育嬰室,說:“他出來了!老爺出來了!”
按照平時的做法,夫人邁著慣常的步伐走下樓去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仆人們已經(jīng)客廳里待了幾個小時,他們在門外聽里面的動靜,還透過鑰匙孔偷看。起先,他們的老爺只是坐在那里,表情呆滯、困惑地望著那個嬰兒。孩子扭動著身體,咯咯地笑。當仆人們聽到喬治·安吉菲爾德咕咕、咯咯地回應小孩時,他們驚訝地互相看來看去,但是讓他們更為驚訝的還在后面,他們竟然聽到了喬治唱搖籃曲。孩子睡著了,屋里很安靜。仆人匯報說,孩子的父親,一刻也不曾把目光從自己的女兒臉上移開。接著,女兒醒了,餓了便開始哭。她越哭越厲害,越哭調門越高,最后,門終于猛地被打開了。
我的祖父抱著孩子站在那里。
看到仆人們無所事事地站著,他盯著他們,聲音低沉地說:“一個嬰兒就要在這幢房子里忍饑挨餓了嗎?”
從那天起,喬治·安吉菲爾德便開始親自照管他的女兒。他喂她吃飯,幫她洗澡,還有其他等等,他把她的小床搬進自己的房間,以防她夜里因為孤獨而哭泣,他做了一只背嬰兒的袋子,這樣他就能帶著她外出,讀東西給她聽(商業(yè)書信、報紙的體育版和愛情小說),與她分享他所有的想法及計劃。簡而言之,他表現(xiàn)得就好像伊莎貝拉是一位懂事而可愛的伙伴,而不是一個無知的野孩子。
可能是她的長相讓她的父親愛她。查理,那個被忽視的九歲孩子,那個比伊莎貝拉年長的男孩舉止粗魯,面色蒼白,一頭紅發(fā),有著一雙大腳,表情遲鈍。但是伊莎貝拉卻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yōu)點。她的父親和哥哥的頭發(fā)都是深棕色的,她的頭發(fā)卻是鮮艷、亮澤的金棕色。安吉菲爾德家族的白皮膚很襯她優(yōu)美的法蘭西輪廓。她繼承了父親好看的下巴和母親漂亮的嘴巴。她有著瑪?shù)贍柕履菢拥呢啃毖劬烷L睫毛,但她睫毛下的眼睛卻是令人驚訝的翡翠綠色,那正是安吉菲爾德家族的象征。她——至少從外表看——是非常完美的。
一大家子人都適應了這種不同尋常的狀況。他們遵循著一種默契,都表現(xiàn)得仿佛一個父親溺愛自己的小女兒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情。仿佛他始終把女兒圈在身邊不是一件娘娘腔、缺乏紳士風度或愚蠢的事情。
但是查理、女嬰兒的哥哥是什么樣子呢?他是一個遲鈍的男孩子,腦子里只想著幾件他感興趣的事情,無法說服他學習新的事物或有邏輯地思考。他忽略嬰兒的存在,也歡迎她的到來帶給全家上下的變化。在伊莎貝拉出現(xiàn)之前,夫人會向父母雙方匯報他的不良行為,父母雙方的反應均不可預知。他的母親是一位不豎定的紀律維護者:有時候,她會因為他不聽話而打他的屁股;但是有時候,她僅僅是一笑了之。他的父親,盡管嚴厲,卻心不在焉,經(jīng)常忘記實施對兒子的懲罰。雖然看到兒子時,他會隱約意識到自己應該改正兒子的一些不良行為,于是就會打孩子,他認為就算當時不該打,這也可被視作提前實施下一次的懲罰。這給了男孩一個徹底的教訓:他學會了待在父親的視線之外。
隨著伊莎貝拉的降生,一切都改變了。媽媽走了,爸爸則忙于照顧他的小伊莎貝拉,根本無暇去聽女傭們歇斯底里地匯報說有人把老鼠和周日吃的肉放在一起烤,或是別針被惡意地深按進肥皂里。查理得以按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喜歡移除閣樓樓梯頂端的地板,然后看著女傭們摔倒,扭傷腳踝。
夫人會責罵查理,但她只是夫人,在這種新的自由生活里,他可以隨心所欲搞破壞,因為他知道自己能逃脫處罰。成人一貫的表現(xiàn)據(jù)說對孩子有好處,一貫的忽略肯定適用于這個孩子,因為在他半孤兒狀態(tài)的最初幾年里,查理·安吉菲爾德非??鞓贰?/p>
喬治·安吉菲爾德對女兒的關愛經(jīng)受了一個孩子對父母所能施加的一切考驗。當她開始說話時,他發(fā)現(xiàn)她擁有超自然的天賦,他覺得她是一位真正的哲人,他開始與她商量所有的事情,直到全家上下都被一個三歲小孩的任性指使得團團轉。
訪客很少,隨著整個家庭從古怪淪為混亂,訪客就更稀少了。仆人內部開始出現(xiàn)抱怨。孩子不滿兩歲時,仆役長就走了。廚子多忍受了幾年孩子所要求的不規(guī)律用餐時間,然后當她覺得壓力太大時,她也走了。廚子走時,還帶走了廚房里的女仆,最后只剩下夫人來確保蛋糕和果子凍在各種古怪時間的供應。女傭們都覺得自己沒有義務去做家務雜事:這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們都認為自己微薄的薪水還不夠補償她們因為查理的虐待試驗而遭受的淤青損傷、腳腕扭傷、消化不良。她們紛紛離職,取代她們的是一個接一個的臨時幫工,但沒有一個人干得長。最后,連臨時幫工也不見了。
伊莎貝拉五歲時,整個家只剩下喬治·安吉菲爾德、兩個孩子、夫人、園丁和獵場看守人。狗死了,貓們因為害怕查理都逃在外面,天氣變冷時才會躲到花園中的小棚里。
即使喬治·安吉菲爾德注意到自家的與世隔絕和家里的臟亂,他也不會感覺痛苦。他有伊莎貝拉:他很快樂。
假如有人想念仆人的話,那就是查理。沒有了仆人,他的試驗就缺少了對象。他四處物色實施傷害的對象,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妹妹身上——這是注定的事情,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她極少離開父親的身邊,有父親在場,他不敢把她弄哭,這是查理面臨的一個困難。怎么把她弄走呢?
靠引誘。查理對她耳語,承諾給她看魔法、給她驚喜,于是就把她帶出房子的邊門,沿著布局精致的花園的邊緣,走在路邊的花壇之間,穿過修剪整齊的花園,走過種著山毛櫸的林蔭道,走進樹林里。那里有一個查理熟悉的地方。一間破舊的小屋,陰冷潮濕,沒有窗戶,是秘密行事的好地方。
查理尋找的是一名受害者,而他的妹妹,走在他的身后,長得比他小,年紀比他小,也比他虛弱,看起來很理想。但她是一個怪人,她很聰明,于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并不完全如他所期望的那樣。
查理卷起妹妹的袖子,用一段銹跡斑斑的電線,在妹妹雪白的前臂內側劃了一道。她盯著從青紫色傷口中涌出來的紅色血珠,然后又把目光轉向他。她綠色的眼睛睜得很大,目光中不但有驚訝,還帶著幾分類似喜悅的情緒。當她伸手問他要電線時,他便機械地遞給她。她卷起自己的另一只袖子,刺破皮膚,然后專心地用電線將傷口幾乎劃到自己的手腕處。她自己割的傷口比他割的還要深,血立刻就涌出來,淌了下來。她看著傷口,滿意地嘆了一口氣,接著把血舔干凈。然后,她把電線遞還給他,示意他卷起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