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愛德華多·加萊亞諾10歲，親睹烏拉圭勇奪世界杯；1982年我12歲，從12寸電視上領(lǐng)略了桑塔納那支偉大的巴西隊，他們失敗了，但我卻從此成為巴迷，明明是信號很差的黑白電視，但奇怪的是腦海中的巴西隊是鮮艷絢麗的。人生能有幾回世界杯？我以這篇小文向70歲的加萊亞諾致敬，他是父輩，但我從他的書中感到某種鐵血球迷的兄弟情誼。

桑塔納和克魯伊夫奠定了我的趣味和價值觀：不管好勝爭強欲火多盛，總得有超越輸贏的情懷，甚至丑陋的勝利，不如漂亮的失敗。桑塔納和克魯伊夫都沒拿過世界冠軍，假如這算失敗，那也是最漂亮的失敗。假如做不了beautiful winner，那也要做beautiful loser。

如同老加萊亞諾所譴責(zé)的，欲火中燒肝火太盛的烏拉圭足球曾一度演變?yōu)楸┝ψ闱颍髯簟じダ饰魉箍评怯篮愕?，我和齊達(dá)內(nèi)一樣是他的忠實粉絲，我喜歡恩佐·弗朗西斯科利與其名字音節(jié)以及容貌身姿如出一轍的漂亮優(yōu)雅的球風(fēng)

當(dāng)然還有“中國男孩”雷科巴。2002年世界杯前在沈陽，我曾帶著范志毅去烏拉圭隊下榻的賓館找他。1998年雷科巴曾隨民族隊來上海與申花比賽，他在場上與范有些摩擦，不打不相識，范志毅賽后帶烏拉圭球員逛夜上海，沒想到雷科巴們把褲兜翻了個底兒掉，也愣是湊不夠洗桑拿的錢，只好頹然回賓館自個兒洗洗睡！而甲時代的申花也掏不起錢買最初報價據(jù)說僅100萬歐元的雷科巴。幾個月后雷科巴以400萬歐元轉(zhuǎn)會國際米蘭，隨后躥紅，一度拿著莫拉蒂給的700萬歐元的世界第一年薪。盡管境遇已是天淵之別，但充當(dāng)范雷二人翻譯的巴西人伊利克認(rèn)為，在范志毅面前，雷科巴仍然像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一樣。當(dāng)然這一次，雷科巴終于在中國洗成了桑拿。

盡管雷科巴如今早已淡出江湖，但對于老加萊亞諾的書來說他還太年輕而未被提及，我特意補充這個典型故事，關(guān)于一個拉美窮孩子的歐洲足球夢。

然而雷科巴從未達(dá)到與其年薪相配的高度，這個球路詭異魔幻的烏拉圭鄉(xiāng)下少年始終沒有真正適應(yīng)歐洲的富豪巨星生活，他還算善始善終了，而阿德里亞諾以及羅比尼奧如今仍在老家和歐洲之間孤獨彷徨。這些在全球化足球淘金版圖中漂泊的孤傲的南美精靈，難免在強勢的歐洲文明體系中，在同化與拒斥之間左右為難。天花亂墜的拉美自由種子，未必能在歐洲森嚴(yán)的鋼筋水泥地上生根發(fā)芽。

這就是本書的吊詭深沉之處，一部快樂足球漂亮足球的史詩，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漫卷詩書喜欲狂，拔劍四顧心茫然，這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的作者借足球討伐全球化的又一檄文。

2006和2010的球事恐怕難以讓老加萊亞諾樂觀釋懷：2006年，號稱堪與1970年那支巴西隊相匹的史上最豪華巴西隊被視為唯一奪冠熱門，卻和1982那支巴西隊一樣被擋在四強之外，不同的是，此次在1/4決賽中巴西不但失敗而且是丑陋的失敗。而上一屆最經(jīng)典的鏡頭，是齊達(dá)內(nèi)與馬特拉齊的沖突。我撰此文時本屆尚未開戰(zhàn)，但不管最終結(jié)局如何，有一趨勢是比較明顯的，那就是巴西阿根廷兩霸的陣容打法越來越歐化越來越實用功利，而西班牙反而更南美！

拉美魔幻精魂在爭相歐化的潮流中日漸式微當(dāng)然可悲，拉美以及非洲應(yīng)該提供的永遠(yuǎn)是飛得最高的原始想象力，但這魔幻有時容易淪為迷信，比如加萊亞諾的解密：原來當(dāng)年那支號稱“未來主義足球”的哥倫比亞隊?wèi)K敗的原因之一，竟是大將林孔因迷信而魂不守舍。這浪漫有時也容易淪為散漫，這是我要解密一把的：2002年那支令加萊亞諾贊不絕口的塞內(nèi)加爾之所以草草回家，恰恰就因為他們實在忍受不了遠(yuǎn)東的漫長煎熬，思鄉(xiāng)病一犯，就只能打到道回府。2006年巴西丑陋的潰敗，是因為對大力神缺乏饑餓感，因此后來他們不得不接受鄧加矯枉過正的鐵腕。雖然與本書的觀點相比我可能稍顯中庸，但既然對足球來說，紀(jì)律和意志始終不可或缺，那么取法歐洲自然也不無正面意義。

本書對成王敗寇邏輯的質(zhì)疑和批判令人激賞，但似乎也有這樣的傾向，或者容易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拉美人比歐洲人更不計輸贏。但德國人會為亞軍而大肆慶祝，巴西人阿根廷人可不會，對巴西人來說第二名甚至跟最后一名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在世界杯這樣的愛國主義夢幻無敵舞臺，面對歐洲豪強，拉美人暴漲的愛國主義情緒只會令成王敗寇的邏輯變本加厲。但在俱樂部尤其是歐洲俱樂部，球員五湖四海的國族成分卻多少有助于消解國族主義戾氣，而這也是全球化的硬幣另一面，良性的一面，正如加萊亞諾也看到了博斯曼自由轉(zhuǎn)會法案的歷史性進(jìn)步，這位拉美左派祭旗并不是刻板的傳統(tǒng)老左。

在本書中足球既是游戲玩具，也是武器--加萊亞諾的火力一如既往地指向全球資本主義，他雄辯地戳穿其原罪：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這一個新式足球，源于巴基斯坦童工之手。也許資本的原罪可會誘導(dǎo)你進(jìn)一步得出“金錢扼殺足球”這一結(jié)論，但加萊亞諾畢竟不是一個簡單粗暴的道德狂，作為球迷的美學(xué)態(tài)度，讓他的口氣更為感性，他更多地把足球當(dāng)成懸崖上的落日，而不是一味當(dāng)成左派理論黑洞洞的槍口。

對加萊亞諾這樣的左派大家來說，最大的、真正的理論以及現(xiàn)實難題無非有二：如何面對全球資本主義的全能金錢機器，如何面對左派政府乃至左派獨裁者的全能政治機器。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但魔亦學(xué)道得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耐克不也跟您一樣高舉漂亮足球美麗足球大旗嗎，那些跨國公司超級品牌和國際足球管理機構(gòu)如今簡直要和您相擁而泣了，他們說的左派足球語言幾乎跟您一模一樣：漂亮，進(jìn)攻，快樂，游戲，街頭，兒童，民間，第三世界……

更為尖銳而迫切的問題是從左派足球到左派政治的內(nèi)在矛盾。左派足球似乎順理成章地與左派政治一脈相承，但對于去年在贊美巴薩時昂然提出“左派足球”這個鮮紅概念的阿根廷前主帥梅諾蒂來說，情況就未免有些尷尬，1978年世界杯那時候他分明是右翼軍政府的合作者乃至幫兇。然而，即便是從左派足球到左派政治一條道走到紅，但當(dāng)一個像查維斯那樣的獨裁者自認(rèn)是你的粉絲把你的書當(dāng)成治國鐵律去打擊異己，您是否也難免尷尬？

左派足球不過是口水之爭，而左派政治事關(guān)血汗。又一次世界杯，游戲時間到了，而生存與命運的風(fēng)暴尚在遠(yuǎn)方。

                                                                                                                                                                                                                                 張曉舟

201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