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先生曾說過,文同畫竹時,胸中有成竹。這意思是說,當(dāng)這一位大藝術(shù)家要畫竹子的時候,審視諦玩,一直看到幅面上的全部竹形都出現(xiàn)了,這才揮毫急追,頃刻之間,就把一幅夢幻中的竹子,活靈活現(xiàn)地移上了絹素。所以現(xiàn)在一個人對某一件事確有辦法,如一位將軍對某一場戰(zhàn)役確有必勝的把握,我們就說他是胸有成竹。
對于這一個美麗的人生,有人說也很像是一場戰(zhàn)斗,但是由于只有一次的機(jī)會,因之我們對它十分審慎,一定要胸有成竹,才能克敵致果、不虛此行。
就從文同的全竹說起,臺北故宮博物院有一幅聞名遐邇的文同《墨竹》圖軸,這是我們的國寶,在畫面上不但是完完整整的一枝勁竹,而且它受阻于千仞懸崖,所以先俯后仰,把一種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表現(xiàn)得充沛異常。
許多外國朋友,他們看到了這種先俯后仰的姿勢,便在他們的幾個字母中去打主意,說文同墨竹是一種橫倒S形的構(gòu)圖。言下還得意非凡,認(rèn)為是一種新的發(fā)現(xiàn)。我們笑一笑,說:善哉善哉,這是一種外邊打進(jìn)來的辦法,烏足以論文同,更烏足以論人生?
蘇東坡先生才是文同(與可)的知音,他曾歌詠過: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dú)不見人,嗒然遺其身。此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
從此墨竹一派,在中國繪畫上蔚為大國。如今還常常遇到這種場合:
先生,您畫什么?
我畫墨竹。
只這么一個題目,就可以畫一輩子嗎?
對!就這一個題目,我終生還畫不好呢。明白的人看到了全部人生,匆促的朋友只看到了墨竹。
在中國墨竹的疆域里,佳作如林,但是,可以稱為全竹的,我以為除了文同的倒垂竹軸之外,至少還有下列兩幅也大大地可以珍賞。
首先是原藏在趙孟松雪齋中的那幅《竹石圖》。這幅小畫極為可愛,中間的三竹歧分,生意挺然,娟秀之氣撲人眉睫,我認(rèn)為寫竹的陰柔之美在此小幅中登峰造極。鳳尾森森,搖曳生姿,把新篁的活潑生意表達(dá)得十分透徹。記得一位寫竹的大家曾有題詠:「聽雨聽風(fēng)聽不得,道人最喜寫新梢」,把這兩句移贈給這三莖嫩竹,真是巧到好處,盈宇宙都是活潑生意,唯獨(dú)這三莖新竹逗人愛憐。
這幅畫的絹底有風(fēng)塵之色,赭黃而清朗,配上墨筆犀利,真是爽爽有生氣,幅上有松雪齋朱文印,所以有許多鑒賞家認(rèn)為這就是趙孟的作品。但是我以為這項(xiàng)說法還可以商量,因?yàn)橼w孟氏的墨竹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不少,《窠木竹石圖》是他的名作,另一幅宋人的古木竹石也分明是他的作品,所以我們對趙氏墨竹的筆路可以說是知之甚諗。若說這三莖新篁是趙子昂氏所作,還不如說是出諸他的另一半管夫人的手筆,不但娟秀異常,而且玲瓏可愛,顯然是出諸「水做的」仕女之手。
但是管夫人的墨竹,臺北故宮博物院也有樣本,那就是《元人八段錦》中的第二開。這卷名作在《故宮書畫錄》上叫做《元人集錦》,管夫人的墨竹叫做《煙雨叢竹》,許多人都認(rèn)定此中坡陀有趙孟代筆之嫌疑。但是竹子的畫法顯然與《竹石圖》不全侔合,看來還得下一點(diǎn)排比推敲的功夫才能定奪。然而這《竹石圖》是元代竹畫中之杰作是沒有問題的,中段三莖秀竹是成竹全竹的最好樣本,對我們有很深遠(yuǎn)的啟發(fā)也是不成問題的,值得我們珍賞。
其次則可以說到另一棵成竹或全竹了,這是明代夏昶的《半窗晴翠圖》。很少有人敢如此寫竹,一枝獨(dú)秀,四面卻空無依傍,好一個頂天立地獨(dú)來獨(dú)往的磊落奇士。但是在畫面上十分難以處理,第一,構(gòu)圖沒有配搭交叉,高低長短賓主都不容易恰到好處,正好像一個空空蕩蕩的大舞臺,全沒有屏風(fēng)幾案,卻叫你一個人去登臺亮相,若沒有真實(shí)的驚人功夫,誰都不敢這么的輕易一試。夏仲昭自是不同凡響,他匹馬單槍便在大校場中殺出一條道路,而且這條道路的跡轍委婉可觀??蓱{借的厥在自己鍛煉出來的真才實(shí)學(xué),所以一圖寫成,萬眾賓服,一齊喝了一聲彩,用現(xiàn)在的口語就是「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