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唐隱書第一次打斷對方。
婁敬猛然掉轉(zhuǎn)身站起來,遠處的校景便在一瞬間懸垂下來似的襯住他背后。一票穿著牛仔褲的女孩子總之就是能歡喜到那種程度地蹦過去,有兩個一邊吱吱喳喳地叫喚:“真的啊?……”
婁敬也居然還有這一份心情,望著她們已遠去的身影:“真的!他撒謊。”便向唐隱書淡然無聲地笑了笑。
他則又開始渾身掏摸著香煙:“趙公說什么?”
“教務處的承辦先生講出來的?!眾渚吹囊暰€又盯死在一級一級的石階上:“你怎么可能想得到?--”
※ ※ ※
你就是新研所的婁敬?嗯。
你成績的事是我承辦的。一切按照學校的規(guī)定;換言之呢,就是按照教育當局的規(guī)定。退學通知的公文上也寫得很清楚:你,婁敬是不是?好,“連續(xù)兩學期學科成績總平均未達七十分標準,應予退學。”
不錯,你的“新聞寫作評論”一科零分,這是你本學期總平均分數(shù)偏低的原因。為什么零分?你先不要心急。
對這件事我是很慎重的,我親自打過電話,問了該科任課的趙教授。這張字條呢,是我完全依照趙教授電話里的口述記錄的。喏,你看:
該生從未上課,從未繳交研究報告。
什么你說?教授說的是不是實話我不能過問。至于你上過課沒有、交了報告沒--什么?好,至于教授究竟指定了研究報告沒有,我也都不能查證。很抱歉啊老弟?一切按規(guī)定辦事,之外我也無能為力了。
※ ※ ※
“誰能做什么呢?”說著婁敬接過他手里的半截煙頭,吸了:“他根本沒指定任何同學交報告--”
“口頭報告呢?”
“隨堂舉行過五次,每個同學輪流主講一回,我也講了。你說隱書:哪里來的‘從未上課’呢?如果趙公所說的‘研究報告’就是指那幾篇作文的話--”
唐隱書一指那本《倫理學》:“你有物證,至少這兩篇也可以證明他撒謊!”
“可是你該聽聽注冊組主任說了些什么?!眾渚窗聪藷燁^,把濾嘴一絲一絲地剝散,揉成粒,“我剛才從他那兒回來,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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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事我已經(jīng)聽說了。
學校的成令是不會收回的,婁敬。你有理?有什么理呢?懷疑教授就沒有理!現(xiàn)在你是一個學生在懷疑教授,要是所有的學生統(tǒng)統(tǒng)起來懷疑教授的話,那還得了嗎?得了嘛你說!
證據(jù)?婁敬,這里是學校,不是法院;我們是辦教育,不是打官司,你這個學生怎么連這些都分不清楚?好了,什么都不用說了,你回去吧,該做什么做什么。
噢對了,你回來。我還可以勸你一句話:年輕人做事情啊,要多想,多想想。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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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只有直接找學校的高級主管了?!眾渚闯槌鰰纠锏陌櫢寮?,唐隱書連忙伸手抹去紙上一團原先他沒注意到的蜘蛛網(wǎng),聽見婁敬邊晃動稿紙邊說道:“這幾張字紙或者還我一個公道?!?/p>
“高級主管--”他沉吟了一會兒:“我陪你走一趟--你準備找到多么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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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務長剛開完一個會,西裝胸袋里掏出塊嶄白的手帕輕輕按拭著額頭的汗水,汗水上面是一層單薄的發(fā)絲,因為人在點頭的緣故而顫了顫。點頭的對象是婁敬的指導教授,唐隱書忘了他姓什么,所以當對方走向他們的時只有婁敬喊了聲:“孫老師?!?/p>
孫老師深深閉了閉眼,算是招呼到了,過來沉聲沖婁敬說道:“待會兒來一下,我在研究室?!迸R走前大約是無意地又瀏了教務長一眼。
“你們那一個是婁敬?”教務長先自對他們一視同仁地笑了笑。
抬抬手婁敬迎上前,腋下夾著那兩篇作文的影印稿。唐隱書則甩甩肩后的書包,回頭望一眼門口那臺復印機,機器旁負責操作的工讀生女孩連忙掉轉(zhuǎn)了臉,細細的指尖沒什么緣由地來回搓著復印機上那塊黑皮墊子。
當他再轉(zhuǎn)回頭的時候,教務長正揮動著手帕:“方才注冊組李主任也撥了電話給我,說你去過一趟了。他說你還帶了什么文件是吧?”
“是兩篇作業(yè)?!眾渚磾[過一只手按在影印稿上:“剛在門口請那位小姐--”
“是趙教授指定的--報告?”
“呃,”婁敬把它遮上去:“是趙教授指定的?!?/p>
“這是你的研究報告?”掏出一副老花鏡,教務長翻看了兩眼,笑笑。
“學生個人不認為這算研究報告--”
老花鏡猛一摘,擋在婁敬的眼前:“那么這些東西不是趙教授指定的報告嘍?”
“教授沒有指定我們寫研究報告,根本沒有?!眾渚凑f話的時候微微退了一步,或許是為了躲那支亮瑩瑩的眼鏡腿。
“總之它不是報告?”
這邊不再有聲音,矮了半截的腦袋掉過來,朝唐隱書一聳肩。
“報告教務長!”唐隱書上前攤了攤手:“如果趙教授提到婁敬沒交‘研究報告’;那這批改過了的東西,呃作文,就是‘研究報告’,作文是課堂上僅有的書面作業(yè)?!?/p>
教務長把他的上半身打量了一回,收起老花鏡,又翻出手帕來擦擦鼻尖:“你,是什么人?”
“物研所三年級學生,唐--”
“噢!這里不關(guān)你的事?!闭f完又沖婁敬微微笑了一絲“我是不是可以保留這一份COPY?”
“請教務長做主?!?/p>
“那好。我可以先把學校的立場說給你聽聽。當然啦,我們是絕對尊重教授的,也絕對尊重教授的決定?!闭f到這里頓了頓,又搖兩下那份影印稿:“不過,這兩篇東西很有價值,很有價值,我再研究一下--只有兩篇么?”
“一共寫了七篇,趙教授都批改過了,可是一時只找到這兩篇。”
唐隱書搶著接下去:“我們一回去就找另外那幾篇?!?/p>
教務長緩慢而富有韻律地自行點著頭:“我來想想彌補的辦法……成令是不可能更改的啦!你是不是要和趙教授談談,請他改個分數(shù)什么的?”
“不!”婁敬直了直腰:“他一開始就沒說實話;而且教務長您既然認為成令不可能更改,分數(shù)自然也--”
“注意你的態(tài)度,婁敬!”教務長用那種鋼牙一挫的神情昂了昂頭,額角和頰邊的筋條抽鼓起來:“那么你想怎么樣?”
“學生只要陳述事實,請學校作主證明趙教授的決定不合法--”
“荒唐!”教務長筒著拳把那分影印稿卷捏個死緊,聲音卻極力地壓低了,“我告訴過你學校有學校的立場,我們是有立場的你知不知道?”他喘了口氣,索性用手指拈拈汗水:“退學通知也寄了一分給家長,我倒很想知道你家長的意見?!?/p>
“報告教務長,他們讓我來請示學校?!?/p>
“讓你?請示?”對方又攢一下稿子,鼻翅一動,笑聲便鉆出來Hm了一聲:“他們‘讓你’這樣來‘請示’?”
婁敬的兩條短腿打著顫,褲子褶縫的地方變成一條曲折了又曲折的波紋:“我們都盼望,學校,能秉公處理。教務長?!?/p>
“回去問問你的家長,這是什么態(tài)度!”
※ ※ ※
我和婁敬的爸爸都很痛心啊隱書!
起初是對婁敬覺得失望,我想婁敬也許對你提了,我這個做母親的能說什么呢?--我說“起初”,真是這樣???這孩子脾氣硬,說什么看事實,講道理。他爸爸沖他瞪眼,問他為什么不低低頭,跟教授賠個不是?婁敬一答話我可忍不住了,他說,我這個性也是從你們身上來的。隱書,我聽了好難過,婁敬他說得不錯,他說對了!我們是他的爸媽,外人不知道,我們可比誰都清楚??!他硬,硬的有理,我又怎么能再怪他什么呢?
后來--讓我再告訴你件事,隱書。--我把婁敬的事向一位同事講了,是個小姐,比婁敬和你大不了兩歲。我讓她評評理。你猜隱書你猜猜看:人家怎么說?
她說:婁敬一定不對嘛!教授當然有權(quán)評分;婁敬不應該鋒芒太露、不應該提什么問題。說做人要圓一點,說老師究竟是老師嘛。她還說: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下回婁敬就知道教訓了……
初聽我愣住了。隱書,你想想:她一個可以做我女兒的孩子家搬出我的那些道理來,我倒真的不明白誰是對誰是錯了……
你可別笑話婁媽媽掉淚啊隱書!我,我自己的孩子受苦,我當初還委屈他,我……
唉!從前婁媽媽嘴上不說,心里總還撐著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理,這一會兒想起來,覺得自己有些,有些滑稽!
學校和教務長那邊也不必問我們的意見了,事實擺在那兒,讓他們自己看清楚吧! ※ ※ ※
“我看得很清楚?!睂O老師揚手止住婁敬:“你不必多說,老師相信你?!?/p>
唐隱書靠窗找著張椅子坐下,隔桌孫老師拍拍婁敬的肩:“你班上的同學們昨天來過,把你這一學期在趙公課上的情形都告訴我了。我很感慨,真的!”
“謝謝老師!”婁敬把只食指沿著桌面上正午陽光投影的方框框畫了又畫。
“不要謝我,其實我一點忙也幫不上。”孫老師點起煙,扔給唐隱書一支,繼續(xù)說道:“我大概只能提供,怎么說呢?--提供你心理上的支持--你不抽啊婁敬?”
搖搖頭,婁敬微微露齒笑了笑:“這樣就足夠了,老師!謝謝。”
“前兩年趙公因為教育研究所學生集體退選而被解聘的事,你大概已經(jīng)聽說了?”孫老師吐出一縷細長而均勻的煙霧。婁敬點點頭。
“雖然我們都知道這是兩碼事,至少我希望你自己能比較平靜,而且,怎么說而且?--”
“而且堅定?”
“堅定?!睂O老師也伸手去畫書桌上的那方陽光:“事實上,我--也許還有別的幾位教授--都還能了解:學生的程度不是拿成績和態(tài)度量得精確的;尤其是你。今天找你來,我只想談這些,別的說了也是廢話,我們彼此相信!嗯?”
“有沒有實際可行挽救方法?”唐隱書湊上前,一指按在那陽光影子的中央:“現(xiàn)在我們有物證;婁敬的同學是人證。這些,對不起,老師,都不是空口白話。”
“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睂O老師索性攤開手掌擺平在桌面上:“你們,千萬謹慎。趙公后來還能轉(zhuǎn)進本系任教,你們可想而知--我不能也不愿意阻止你們,可是要謹慎!”
“老師!”久久不曾開口,婁敬的聲音倏地有些硬:“我并不想爭取復學?!?/p>
“哦?那你的意思是?”
“即使真相大白,我也要辦離校手續(xù)?!眾渚吹拿夹闹惠p輕鎖了那么一下子,便又舒緩成兩綹孤獨的羽翼,各歸各的,小小的眼睛便接著睜大了些:“今天我要堅持的,只是請學校了解:那位教授的學術(shù)修養(yǎng)和人格操守都出了問題。至于我個人的學位--”
“再一年,等你的論文一完成--”孫老師顯得有些不安,指尖點敲著桌面,這時陽光已經(jīng)移位了。
“我不考慮!”
然后是相當漫長的寂靜,只剩那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落著。研究室就這樣地顯得有些膨脹了。唐隱書右邊是一長排貼墻的落地書櫥,玻璃櫥門上的鋼鎖閃著薄而刺眼的亮光。遠處另一些亮光是從對面的窗格間敷過來的,它投在磨石磚的地面上,那里停放著他進門后扔下的書包,里面有包香煙。他想去拿,才發(fā)現(xiàn)手上這支已經(jīng)掛了好長的一截煙灰。總之他想走過去移動一下書包的位置也好,那樣顯得室內(nèi)還有一點活動的聲響,不要老讓婁敬的話音可以在寂靜里一直繚繚繞繞的。然而他懶得動彈,仿佛一動又會打破了他收拾不回來的什么。他只有盯住那只書包。
書包里還有婁敬的《倫理學》和筆記本。唐隱書翻讀過那本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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