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波蘭

看房子 作者:西西


瑪麗·居里

香港新機場啟用時,發(fā)生故障,造成大混亂,班機延誤,我到波蘭不能依期出發(fā),遲了一天。下午抵達華沙,先瞄瞄市中心的廣場。我早做好功課,讀過資料。站在廣場上,立即打開地圖,沿著指示急急向前,經過狹窄的長街、廢墟似的建筑,終于找到街道的名字和教堂。教堂斜對面正是我要找的地方。

相當寬闊的大街,馬路由條石鋪砌,年深日久,凹凸不平,顏色深褐。馬車經過,蹄聲嗒嗒,路旁停了兩部汽車,車前車后竟是露天的咖啡座,長方形的大木板桌,長板凳,罩在六角形大紅遮陽傘下,坐滿人。鴿子在街上跳步,賣冰淇淋的車子停在街角。

是這座了,一排三層樓高的房子,底層灰白色,上二層鵝黃色,坡面屋頂有老虎凸窗。大門成圓卷拱,上格做成扇形窗,二樓正中有闊露臺,鐵欄的花飾很精致,像垂流蘇的花厘士。門側墻上釘了兩塊銅牌,上面一塊是什么波蘭化學,我沒有讀懂,下面一塊的文字我懂:“瑪麗·斯克沃多夫斯基·居里博物館”(Mezeum Marii Sklodowskiej Curie)。

門可是關上了。上有時間表:閉館十六點。我看看表,下午四時半。閉館的時間我還在華沙機場。我面前的房子二樓是居里夫人誕生的故居。進不了館,無所謂,我只是趕來致敬罷了,為什么呢?是她發(fā)明了鐳,而我,是接受過放射治療的癌癥病人。

奧斯威辛

我是乘搭旅游車來的,時維一九八八年八月。小城名奧斯威辛(Oswiecim,波蘭文),四十多年前納粹在城中建的集中營名奧斯威茲(Auschwitz,德文)。營地的前身是波蘭廢棄的軍營,共有十座,包括磚建的樓房和木塔,相當堅固。納粹本來的計劃是建一中途站,以便把一千名波蘭罪犯集中起來。后來營房不斷擴建,當然都是由犯人承擔勞役,還建土溝和鐵道,結果不但有十座女營,還有吉卜賽人營,容量一度高達六萬多﹔又在十公里外增建卑爾根奴營(Birkenau)。每日由火車運來一卡卡的難民,照理集中營得擴大十數倍才容得下,但它像無底深潭,可以多填,不斷填,因為原本進來的,消失了。

營門口的那道鍛鐵橫額,風雨不蝕,仍清晰地露出十五個德文大楷字母--ARBEIT MACHT FREI--合成三個字,我在許多書本中領教,意思是:工作帶來自由。不錯,永恒的自由,因為在字額下走過的千千萬萬營犯,工作一輪,最后甚少能夠活著出來,他們化成自由的云煙。

營房都是用紅磚砌成,兩層高,斜坡頂,不是單門獨戶的住宅,而是工廠舍式,墻身上滿布上下式分隔窗﹔入口位于頭尾兩端,墻身較高,凸出階前,四面坡頂??梢韵胂?,屋內必是一道長走廊,房間分布兩側,前后樓梯在入口處。近營門的一座橫板木蓋的房子,山墻上掛了一幅巨大的圖片,竟是小型交響樂團的黑白攝影照。但奇怪我聽到的是震耳欲聾的寂默。他們在演奏什么呢?貝多芬還是瓦格納?我什么都聽不到。據說愛樂之人,以至喜愛藝術之人都有善良的心靈,站在這幅圖片面前,如何令人相信?這樂隊其實是拉雜成團的,由營民組成,被逼演奏軍樂。常有貴賓、記者來參觀,總得粉飾一下。

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生活,意大利猶裔作家萊維的作品有過細致的刻畫,當年被捕,也許他是化學家,有利用價值,才得以茍存,沒被立即送進煤氣室。他在工廠要做些什么?那么苦難的地獄似的生活他都熬過去了,離開集中營后怎么又自殺了,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書本是文字,還得依靠想象。奧斯威辛的影像,后來在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就具體確切得多,不少還是實景,至少是按照實景重塑:通電的雙重環(huán)營鐵絲網、巨大的街燈探射燈、高聳的瞭望樓,仍冷峻地分布四周﹔三層的木板格睡鋪、坑洞式連陣廁所,都如昔。但許多大室如今改為展覽廳,掛滿觸目驚心的圖片,巨大的玻璃屏后堆滿落單的舊鞋、髹上名字的行李箱、義肢、頭發(fā)和用頭發(fā)織成的布料。有些房間門口墻上,掛著營民的半身照片,男女老幼,一律穿上直條紋縫上編號的衣服,短發(fā),直瞪雙眼。黑白照看不出顏色,編號前的三角標志,紅色是政治犯,綠色是戰(zhàn)犯,粉紅色是同性戀。

第十一座營房是死亡之牢,它和第十座間的空地用墻連接,形成密封的空間,場內的黑墻是刑場。多少好漢志士,在那里灑下熱血。第一至十座是女營,外有墻與其他相隔,地點偏僻﹔第十座是醫(yī)院,其實也是細菌實驗室,以活人或死人當白老鼠。

豎起十支方形煙囪的平房,看似可怕,其實是廚房。環(huán)境優(yōu)美,花木掩映之下的農舍式平頂屋,反而是焚化場,內有大室,營民在外面五人一組排列,每次放十人入內,用手槍擊斃。四座焚化爐,每座可塞進四至六具尸體。集中營共有四座大焚化場,屋頂的巨大煙囪日夜二十四小時不停冒煙,夜間紅光耀天,仍嫌太慢,煤氣室運來的尸體堆積如山。

一個木架塔在營內草坪前,當年集中營的頭子荷斯(Rudolf Hoss),戰(zhàn)后被捕,經紐倫堡審判定罪,就在這架上行刑。我讀過他在波蘭監(jiān)獄中寫的回憶錄(加上一名營官及醫(yī)生所供數據,由博物館編輯成書)。他只是一個很會出主意討好主子,執(zhí)行命令,又以權謀私利的冷血劊子手,但他背后那些滅族屠殺的兇手,竟是受過高深教育的知識精英,這才是人類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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