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心
家中書柜里有一張我和冰心老太太的合影。她坐在一個圈椅上微笑,我靠著椅背站立一旁。我對這張照片很看重,因為它于我意義特殊--老太太是我迄今為止二十年編輯工作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者。
上學期間,編過校園小說集《生命之輕與瓦罐之重》、臺灣詩人洛夫的詩選集《我的獸》等幾本書,但從出版專業(yè)角度說,這幾本書我是“編著者”;做“責任編輯”的第一本書,是《冰心近作選》。
1990年,結(jié)束在校對科八個月的“鍛煉”,我回到一編室。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周明明來訪,說蒐集了冰心十多年來散佚在報刊未結(jié)輯的短文,想交作家社出版。
周明明是我校友,高我?guī)装?,當時在文學館征集室工作,日常工作就是出入老作家寓所征集手稿。文學館是巴金倡導創(chuàng)立的,冰心則是文學館最積極的擁護者、吶喊者,并首先允諾毫無保留捐獻手稿(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上海正舉辦“巴金冰心世紀友情展”,可見二人關(guān)系之親密)。文學館工作人員的心里,冰心就像自家老奶奶。周明明編此書的初衷,多少也有類似孝敬自家老人的成分。
我和當年很多年輕人一樣,對冰心的一貫印象就是《繁星》、《春水》那類泰戈爾式的小詩,或者“小橘燈”那樣的“兒童文學”,本來沒興趣,甚至莫名地有種逆反情緒,但是礙于情面,還是答應認真讀稿。讀完一驚--固然有些篇目從文學角度而言,明顯倉促、隨意,甚至個別篇目還有口號文學之嫌;但更多的,是《我夢中的小翠鳥》那樣的優(yōu)秀篇章。一個八九十歲的老太太,才思敏捷,句子干凈,隨手拈來即文章的氣勢,頗得晚明小品神韻。
也就從那一刻起,暗暗給自己今后的編輯工作定了個規(guī)矩:對任何一位作者,切忌先入為主、僅憑先前印象或任何他人的判斷來做預判,每一部到了案頭的書稿,都要不戴任何有色眼鏡,從頭到尾逐字讀完,方可下結(jié)論。道理很簡單,一是有色眼鏡當然有欺騙性;二呢,每個人都在不停地變化,一個作者哪怕所有先前的作品都差,也不代表新作就不好。反之亦然。
寫了充分肯定的審稿意見,正式申報選題。申報前,先與周明明協(xié)商,定了書名,就用最樸實的,《冰心近作選》。然后,周明明提了個問題--她覺得自己不少編輯工作都有利用公家之便的嫌疑,比如用單位的復印機印文稿,用了上班時間,等等;另外,要出版,也必須經(jīng)過冰心本人同意,所以她提出,請她的頂頭上司、文學館當時的副館長舒乙共同擔當這本書的編選者。舒乙是老舍之子,和冰心關(guān)系形同母子,有他協(xié)助,老太太那兒的版權(quán)自然無虞。我當場夸贊師姐就是師姐,想得周到。
為簽出版協(xié)議去老太太家拜訪。她看著我說,現(xiàn)在的編輯這么小?。∥艺f,不小啦,二十多啦!我小時候就來過您家,跟家長一起來的,那會兒確實小,不過估計您早不記得了。老太太一邊致歉一邊樂,說就你這樣,還什么“小時候”!然后,老太太又問我哪兒上的學。我說,我跟您是校友呢。她一愣,問怎么個友法。我說,我中學上的166中學,前身就是您曾經(jīng)上過的貝滿女中。每次學校大會,一講光榮歷史,必提您大名。老太太開懷大笑,然后說:你不錯,愛說話,不緊張,我就怕那些來了緊張的人,好像我是老怪物似的。小孩子就該天性活潑才對。
老太太那年九十周歲,在她眼里,絕大部分來訪者都是小孩子。
書印出來,去送樣書和稿費。老太太的女兒吳青開的門,先堵住我囑咐:老太太最近身體不太好,一刻鐘吧,就走,成么?我當然點頭如搗蒜。進了老太太那間灑滿陽光的臥室兼書房,她正笑呵呵瞧著我,嗓音渾厚地招呼:可算來了,我這兒等半天了,坐以待幣--坐等人民幣。
我是頭次聽到這說法,當場樂噴。很多年后,看到老太太眼里另一位“小孩子”李輝一篇文章,也憶及這一說法,看來老太太對此成語改造挺得意,不時用用。
我跟老太太說:您是我做編輯第一個作者呢,所以有兩個請求,一是討本簽名書做紀念,二是要跟您合影。老太太說:都答應。先照相。
合完影,她扯過手邊的一桿圓珠筆,在我遞上的一本還散發(fā)著新書油墨香味的扉頁寫:楊葵小友留念。寫完后說:哎呀,應該寫小校友更準確。
后來老太太又和我聊了很久,她心愛的那只大白貓不時躥到桌上,旁若無人,悠哉游哉。她聊作家協(xié)會的一些現(xiàn)狀,居然對很多人事全盤了解,出乎我意料;她聊“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這話被我記到現(xiàn)在,多次寫文章時引用;她聊原來在燕京大學的往事,還記得她說:我就不愛聽什么“別了,司徒雷登”,人家司徒雷登幫過很多進步學生,好幾個人都是坐著他的車,才去了解放區(qū)。應該感謝每一個幫助自己的人,忘恩負義不好。
我因記著之前吳青老師的囑咐,不敢多扯,只靜靜地聽,不時瞄手表看時間。漸漸地,老太太說話直氣短,大白貓再溜達到手邊,也懶得去撫弄了。我趕緊站起身告辭:老太太,您該休息啦,別累著,都賴我纏著您說話兒。老太太定了定神兒,一臉十分無奈外加歉意地說:確實累啦。
半個多月后,老太太托人轉(zhuǎn)交來一個信封。打開一看,原來她逐字逐句把《冰心近作選》讀了一遍。書里夾了十幾張小紙條,標識那頁有文字改動。我嚇出一身汗,當即推開案頭正在進行的工作,逐一核對。核完發(fā)現(xiàn),真正校對錯誤不多,絕大部分都是老太太對自己文章的進一步語言錘煉,希望我們再版時改正的。
掩卷汗落,但這汗沒有白出,從此之后,每次在書稿核紅樣上簽字付印時,老太太親手批改的那本書的模樣都會在我腦海浮現(xiàn),我會隨時警告自己:真的仔細了么?編校質(zhì)量真的有保障么?書出來要是錯誤太多,大道理不說,光作者這里就交待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