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八十年代初去的美國,你自己說在美國是混了很多年?
我1981年出國,二十四歲,回國三十六歲,剛好兩個本命年。那個時候出去,理由太多了,就是不想在中國待了。去的時候本是為了要讀書的,去過幾個學校,賓州的,紐約的。我在學校待不久,挺煩的。真是混了十二年,一邊打工,什么活兒都做過。有了錢就歇了,沒錢就找份兒工作做幾天。
有獲得認可嗎?
沒有任何人認可我的作品,要不然怎叫混了十幾年?那會兒在美國過得挺……生活挺慘淡的,但是精神上是極度自由和愉快的。
改變?nèi)松壽E了。
我其實沒有什么真正的人生軌跡,那就是我的人生。我覺得人的任何一個時期--通常人把它說成是一個常數(shù),但可能我們所有的時間都是由不正常組成的,而真正正常的時間從來沒出現(xiàn)過。
后來怎么回來了?
膩了。早就膩歪了。膩歪是生活的常態(tài),我現(xiàn)在也挺膩歪的。當時的理由是,家里老頭兒病重了,你是不是應該回去看一眼,十二年沒回去了。1993年我回到北京。
離開十二年,感覺中國變化大么?
當時不算大。1993年,中國還是相對挺壓抑的時期,九十年代初,中國各方面都處在一個比較謹小慎微的控制之中。有五六年的時間沒有太多事情干。
你的作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被認可的?
現(xiàn)在應該是被認可了。其實這個社會必然會認可一些阿貓阿狗的,不是你就是他,一定要有,這是這個社會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報紙每天要登,或者雜志要登,總會有些烏龜王八蛋被放上去,這是所謂“被社會認可”。對我來說,我不會覺得社會認可我是值得炫耀的事,因為這個社會并不是一個特別值得炫耀的社會,這個認可本身很可疑。所以我從來不把它當回事兒,愛誰誰,別跟我來這套?,F(xiàn)在,是好像鬧出了點聲音,折騰了點兒事兒,我覺得這是生命的正常過程吧,你出生,你死亡,中間呢,為了證明你是活的,你翻騰了兩下,就像魚在案板上跳了兩下……最后那一刀還是要切下去的。然后進油鍋,滋啦一聲,然后給端到飯桌上。
你最早撲騰出聲音是什么時候?
1979年“星星畫展”吧。那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你可以畫畫,你不必是一個純粹的犧牲品,你可以表達你自己的愿望。出國也是出于那時的一個情緒,一個態(tài)度。我說我得離開,不走不行了。
你說過你不喜歡北京。
我不喜歡北京,當然,更不喜歡一百倍的就是上海了。上海是一個虛假的城市。
但北京充滿了可能性。
北京是一個沒人性的城市,非常政治化,全部是由機關和行政的規(guī)劃來完成的。但由于有巨大的利益集團在這兒,就有巨大的縫隙,有縫隙,就有很多藏污納垢的地方,我就屬于這種污垢。權力本身強大到已經(jīng)不在乎周圍這些事兒,所以又給了我們巨大的自由度,各種其他的價值觀有可能在這里生存。這本身是一個矛盾的地方,它有這么大的不合理性,但是又有人生存的細節(jié)。我覺得矛盾是人思考的必要條件。
對香港印象怎樣?
香港是一個很務實的城市,盡管它沒有什么文化,但至少不會去過多地渲染那種虛浮的東西。那里的人兢兢業(yè)業(yè),為著一點兒生活的必要。
但香港這樣成熟的商業(yè)社會,相比北京,實在沉悶很多。
的確,在一個巨大的系統(tǒng)中間,個人在權力面前是非常沒有力量的。但在北京這個城市,你能看到魔鬼式的運作,但同時你也能看到你希望的英雄主義的感覺。你還有一個行善的空間,個人還會有憤怒和情感。
整個中國都是這樣。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時代。一個高度集權的社會,當它一旦消失了權力的依據(jù)時,會變成一個最自由的社會。因為它過去的權力高度集中,所以社會結(jié)構(gòu)是非常單一化的,一旦失去,就是完全無序,全亂了。
德國曾經(jīng)是這樣,但是完全無序的社會自發(fā)地呼喚一個新的強權,于是出現(xiàn)了希特勒。
時代不一樣了,全球化和信息時代鼓勵個人的可能性,消解權力中心,這是一個徹底的新時代。
網(wǎng)絡提供了最大的技術背景。
沒錯。很多人還意識不到網(wǎng)絡的作用,這是天上掉的一塊大餡餅,免費地為社會的改革做了最大的貢獻。中國人是最幸運的。
你感覺中國的這個新時代有多遠?會怎樣到來?
過去幾十年的時間,中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無論是政府還是政策。中國人不是笨人,情感和理解能力很強,但是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又很缺少理性和秩序,不善于系統(tǒng)地處理問題。由于感性很強,所以這個國家的變化會從個人身上開始,而且會完全不由分說地發(fā)生變化。這個變化會很迅速。我以前說十年,現(xiàn)在我覺得五年。
五年,沒人可以阻擋?
這是本質(zhì)性的變化,不受任何人控制。任何人想控制這個,必然會被歷史遺棄。誰也不能成為歷史的逆流,誰也不能阻擋人們要求自由和民主,要求個人的自由精神,這是大勢所趨。
中國當代藝術的價格很火爆,那么在西方,中國的當代藝術究竟是個怎樣的形象?
中國的現(xiàn)當代藝術在世界上,是一個全面爆發(fā)的形象,充滿幻覺。和中國呈現(xiàn)在世界面前的樣貌非常一致。當代藝術是中國的一個反光,是這個發(fā)光體的一個亮點,它讓人感到很刺眼、很炫目,但是它到底有多少內(nèi)容,有多持久,這個很難說。
國際價格為什么會這么熱?
西方對中國很敏感,但是按照比例來說,中國所有藝術品的總成交額可能不會比幾張印象派的作品價格大,就像中國股票市場再熱鬧也不能跟華爾街比。中國人自己別因此把自己弄懵了,不存在這個問題。在國際上,中國充其量是一個盈利的企業(yè)。中國人在世界上,就是一個打工仔,就是一個進城不久的打工仔。
好像很多年前就是這個形象,現(xiàn)在沒有變化嗎?
從二三十年之前到現(xiàn)在,沒有本質(zhì)上的變化。但是內(nèi)在開始要求變化了,因為走不下去了,其他打工仔還在門口等著呢。于是就想要轉(zhuǎn)型,不轉(zhuǎn)型可能就有問題了。所以開始談什么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文化附加值,等等。
今天中國的藝術品市場,人人都評價說不健康,不成熟。
沒有任何事情是健全的。中國人,是一個斷了三條腿的螃蟹和一個少了半截的蜈蚣接在一起,然后還有缺了個鉗子的蝎子。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結(jié)合體,但不管怎么樣,它仍然是生命體,它仍然在移動。我們不需要用過去通常所說的“健康”、“正常”這些詞,因為我們處在一個全新的時期,很多東西要重新定義,很多價值要重新評估,很多狀態(tài)要重新厘清,過去是無法和今天的現(xiàn)實來招架的。所有不健康的因素都是最健康的因素,健康的因素都是不健康的。
我覺得這個社會,最健康的一點就是它原來結(jié)構(gòu)上的粗暴和簡陋,這也是它最不健康的一面。實際上它給新形態(tài)的出現(xiàn)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極端的不自由和極端的僵化,會在短期之內(nèi)讓中國呈現(xiàn)出極端的自由和極端開放的活動空間。這在全世界看來都很輝煌,太驚人了,這在歐洲不可能,在任何一個嚴格的秩序下都不可能,在這兒都可能。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個不是能夠被人要求的特殊時代,它是積累了幾十年、上百年的不幸所達到的一個特殊狀態(tài)。但是它出現(xiàn)了,它有極大的合理性。
那說到現(xiàn)代藝術家深受商業(yè)影響,你怎么看?
這都很正常。在一個時代中談這些影響是最小的方面。更大的問題是這個時代是不是有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自己的理念。
有嗎?
我不能說有沒有,應該正在出現(xiàn)。一個最好的跑車設計者可以設計最優(yōu)美的形態(tài)和速度,但沒有設計者可以設計翻車或者撞擊中的形態(tài),這個形態(tài)確實比其他形態(tài)要復雜和燦爛很多,中國處在這樣一個形態(tài)中。之前經(jīng)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準備期,從九十年代起,全球都在做這個準備。
還會出現(xiàn)一個核心精神或者價值么?
可能會不斷出現(xiàn),但是核心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核心的目的就在于誘惑人不斷地去顛覆它。最后的核心,可能會回到個人身上?!叭巳藶槲?,我為人人”的狀態(tài)第一次出現(xiàn),就是在網(wǎng)絡時代,網(wǎng)絡是共產(chǎn)主義。
你個人的價值核心是什么?
就是希望別人能把我“共產(chǎn)”了,我希望別人能利用我,希望別人覺得,哎,他有用處,我可以用他一下。天下為公,孫中山說的。
能說說藝術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可以沒有藝術,但不能沒有生活。生活到過癮的時候,都是藝術。我實在是用很大的可能去忘記藝術,藝術太不重要了,生活太重要了。生活到一定時候,必然就是藝術。
你有固定的創(chuàng)作時間嗎?
我沒有什么真正的創(chuàng)作,每當說到創(chuàng)作,我都會比較羞澀。創(chuàng)作是上帝的事情,我們只是游戲。
但你的作品還是很多。比如鳥巢?
對,我喜歡游戲。是小游戲之一。
很多人批評鳥巢,包括央視新大樓,說這樣的現(xiàn)代建筑破壞了老北京城的美感。
這是狗屁話。北京如此之大,我們被元朝統(tǒng)治過幾百年,被清朝統(tǒng)治過幾百年,沒有人敢放一個屁。故宮本來也不是個什么東西,長城也算不了什么,但是人云亦云,在今天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的時候就開始瞎咋呼。這幾個破建筑能改變北京什么?這幾個建筑在城市中的比例是千分之一不到,甚至萬分之一,不存在這個問題。只是一些失去了過去樂園的院士們的絕望叫聲。在北京,有什么東西能比長安街和平安大道更反人性?不可能。最大地刺激這個城市神經(jīng)的建筑,正是由這些非常愚昧的規(guī)劃來完成的。
被拆掉的老建筑呢?
中國沒有什么好的老建筑,全部拆了,一個推土機過去,沒有任何問題。如果這是一個偉大的民族,馬上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如果不是,就算不拆,仍然是一堆垃圾。美國沒有什么老建筑,仍然創(chuàng)造了歷史;東京被炸得亂七八糟,仍然是一個偉大的城市。那些陳詞濫調(diào),只有最平庸的人會重復。
但是對生活在其中的居民來說,回憶就割斷了。
回憶對他們來說重要嗎?不重要--沒有人敢說“文革”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會清算這五十年的歷史--一點兒都不重要。中國人,千萬不要過高地估計了中國人,關于他們到底是怎么看待歷史的,怎么看待事實的。
其實很可憐,大多數(shù)人只是記住了當權者希望他們記住的東西。真實的歷史仍然要被掩蓋。
它不是一個坦然的制度,它不能面對事實。
你好像對媒體采訪很寬容?
嗯,我一年大概有一兩百個采訪。任何采訪我都會接受。采訪對我而言就是談話,登不登我不太在意,只要你不改變我的原意。只是有的時候碰見一些來訪者,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挺替他們難過的。
這么多訪問,不打亂你的生活嗎?
我沒有別的生活,一切都是我的生活。我沒有什么東西怕打亂,如果能有什么東西打亂我,那真是我莫大的快樂。
這個工作室你住了多久?喜歡這里嗎?
這個工作室1999年蓋的,住到現(xiàn)在,是我在中國的唯一一個工作室。這兒也不喜歡,若有人來拆掉它我非常高興。我最喜歡的地方,實際上就是飛機場和火車站的候機候車室。
在路上?
路在家里吧。
關于《童話》,有預期么?希望作品能表現(xiàn)什么?
它表現(xiàn)它所表現(xiàn)的。它不是個記錄,不是什么狗屁個事兒。中國春運都能表現(xiàn)上千萬人的遷移,我的作品跟這個沒有關系。但它跟每一個人是有關系的,因為他們獲得一次這樣的經(jīng)驗,這個經(jīng)驗甚至可能跟他一生有關。
選擇樣本是隨機的嗎?
我們有三千人報名,這讓我非常為難,因為我覺得只要報名的都應該去。我通常是以去的必要性為依據(jù),比如本身有職業(yè)、有個人經(jīng)驗的人,比如學生;或者還有很多永遠不可能有出國經(jīng)驗的人,比如農(nóng)民,少數(shù)民族小山寨的整個村子。什么人都有,收費站的、音樂老師,什么人都有。
說明網(wǎng)絡的力量很大。
對。我就放到個人博客上幾天,沒做廣告。有山寨里的學生,主要是親屬告訴他們的;也有農(nóng)民的親屬在北京的,從事媒體或者其他工作并告訴他們的,他們說希望有這樣的機會能讓我們整個村出去。我說,哎,這就是給你們整個村設計的。其實,能走動的也就二十多個人,有的想想就不去了,說家里有豬和牛,這豬和牛他們舍不得。對有些村落,他們花個三五塊錢都是很困難的,女人連名字都沒有,辦護照還要臨時取個名字。我覺得對他們是夢想,這個夢想他們會持續(xù)到今年七月份。
過程會全程記錄?
全程記錄。我們有十個人組成的紀錄片小組,由他們采訪愿意去的人,詢問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申請護照的過程,還有去到以后在德國的反應和狀態(tài)。
采訪者:Asia Weekly張潔平
2007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