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月光雖不甚清朗，但隔著這條外州的小街，葉十朋仍可以看清大富記的門首。那里，店堂早早地就上了門板，寬敞的車門也關(guān)得緊緊的，院中沒有一絲光亮。

葉十朋將燈燭移到身后，免得燭光影響他的視線。終于，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從東街外匆匆趕來，四下里望了一望，便潛入大富記側(cè)門的小巷中。

小巷里還有一戶人家，葉十朋一時無法斷定這人要到哪兒去。但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大富記的車門被人從里邊吱呀呀地打開，看店的老胡兒與方才的年輕人提著一盞風(fēng)燈來到了門首。

一輛牛車從東邊急急地趕來，似是迫不及待地闖進(jìn)了車門。咣地一聲，大富記的車門緊閉，一切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

雖然牛車上蒙了一層葦席，葉十朋看不到坐在車中的人，但車尾沉重的箱籠明白地告訴他，這必定是阿曼一伙人。

葉十朋吹熄了燈燭，帶好佩劍，小心地支起窗子，邁步來到街上。四下里行人稀少，沒有人注意到從酒店窗子里潛出的葉十朋。

從大富記的側(cè)面翻墻進(jìn)去是最好的辦法，這里離馬廄很近，如果阿曼不是急著換馬逃走的話，葉十朋多半不會被他們發(fā)覺。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當(dāng)他輕手輕腳翻過側(cè)門邊的短垣時，葉十朋意外地發(fā)覺自己的脊背上有些發(fā)毛。他扒住短垣向外張望，并沒有人跟在他身后。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葉十朋覺得有把周洛然等人招來的必要。

周洛然那里也很緊張。傍晚時分，一伙波斯人涌進(jìn)了他負(fù)責(zé)監(jiān)視的皮貨行。許是駝隊很快就要起程了，院內(nèi)院外一派忙忙碌碌的樣子，明晃晃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晝。

令人起疑的是，一個下午過去了，沒有一個女人進(jìn)出這家皮貨行。除非如意早已被阿曼在路上殺死了，否則她必定會隨阿曼一同到達(dá)。

周洛然決定冒險到里面去探一探。

與周洛然一同守在這里的涇陽捕快是個街面上的老油條，與這家皮貨行里的上下人等都很熟。他領(lǐng)著周洛然一路嘻嘻哈哈地走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阿曼和他的同伙，新來的一伙波斯人正盤腿坐在賬房中大嚼烤羊肉，倒確實是走遠(yuǎn)途的商人模樣。

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樣了？周洛然讓捕快繼續(xù)盯住眼前的目標(biāo)，決定自己一家一家地去查問一下情況。好在涇陽城并不大，跑個來回用不了半個時辰。

見葉十朋獨自潛入對街的小巷中，老畢大惑不解。該不會是就他一個人來的吧？他的手下在什么地方？

機(jī)弩上的牛筋弦又被拉緊了，尖利的羽箭在燭光下閃著幽幽的藍(lán)光。老畢將鹿皮囊背在身后，提著機(jī)弩也跨出了窗子。葉十朋孤身一人這件事讓他又有些猶疑，雖然他此時仍沒有決定自己是站在哪一方，但他卻不能不行動了。

“我可不想到突厥那個苦地方去。”如意盤腿坐在阿曼的財寶箱上，正在房中對看守他的波斯青年下功夫。這個青年有些羞澀，不像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澳愦蠹s不知道你的老板其實是突厥人，像你這么有前途的波斯男兒怎么會給一個突厥佬賣命？”

阿曼在即將進(jìn)涇陽的時候，在事先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用他的長刀干凈利落地斬下了車夫的人頭，這對在場的人觸動極大。

當(dāng)阿曼似是炫耀般地將長刀在如意眼前一晃時，如意雖然嚶地一聲，貌似昏倒，她卻在兩個波斯青年眼中發(fā)現(xiàn)了深深的恐懼。

“我是個窮人，到大唐來發(fā)財?shù)?。”青年人的目光有些呆滯，緊握刀柄的指節(jié)早已發(fā)白了。他的語言是波斯北部邊遠(yuǎn)地區(qū)的土語。

“你這樣子不像是要發(fā)財?shù)摹！比缫馑剖菢O其同情地?fù)u了搖她美麗的小腦袋，蹙起雙眉嘆道。“你知道么？從這里逃到波斯要走上三個月，即使是到突厥也得走二十天，阿曼能帶著你逃出去么？即使是逃到了突厥，阿曼會分給你財寶，讓你快快樂樂地回家么？我看多半不會，他更有可能把你賣給其他的突厥佬當(dāng)奴隸?！豹?/p>

如果能說動這個小伙子放她逃走是再好也沒有了，但如意并沒有抱很大的幻想，一路上她也看出來，這幾個青年人被阿曼牢牢地控制住了，要他們反叛阿曼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意卻不想呆呆地在那里等死，至少她也覺得應(yīng)該試一試。

“要說發(fā)財，你聽說過我么？東市上的黛洛絲?！币娗嗄耆说难壑閯恿藙樱缫獠皇r機(jī)地展示自己的才能?！拔沂情L安最成功的高利貸商人之一，我的財富如果運回波斯，可以買下半個佩奇城?！迸迤媸遣ㄋ贡狈降囊蛔〕?，也許這青年的家鄉(xiāng)就在那附近?！叭绻愀易?，回到長安城里，我先給你五十峰駱駝，然后咱們再談別的?！蔽迨羼橊勗诓ㄋ贡辈渴且还P近乎神話的財富。青年似是有些心動了。“如果你喜歡女人的話，我還可以給你買上四五個漂亮姑娘，一個個像羊脂一樣油光水滑……”

就在這個時候，院中傳來一聲長長的馬嘶，緊接著，一陣兵器的撞擊聲之后，便是一陣波斯語的長長的哀號。顯然，有人潛入院中，并將另一個看守馬匹的波斯青年擊傷了。

現(xiàn)在他們只剩下三個人了。如意幸災(zāi)樂禍地瞟了那個青年一眼，悄聲道：“你得趕快決定，要么跟著我干，要么抓緊逃命。”

12

所謂葉十朋翦除突厥坐探的戰(zhàn)斗，實際上完全類似于一場魯莽與僥幸的鬧劇，絕不似事后周洛然的手下回到京城渲染得那般驚險熱鬧。

葉十朋一劍刺倒看守馬匹的波斯人時，周洛然剛剛趕到大富記的車門口，而老畢則已悄悄登上了大富記的屋頂。

這里院子很大，雖有些雜物，卻是個拼死搏殺的好地方。阿曼彎彎的波斯長刀在空中劈出了一串串的嘯音，卻沒有傷到葉十朋的一根毫毛。葉十朋雖然臂力過人，但他可不想與阿曼拼力氣，因為，他不清楚這院中還有幾個阿曼的同伙。

一個波斯青年拉著如意的手臂從房中走了出來，他的另一只手上也緊握著一柄彎刀。

白天故作老邁的老胡人也走了出來，這才是真正的危險，在他手上是一只連弩。這是那種一次可以射出三支利箭的機(jī)弩，是戰(zhàn)場上常用的兵器，大唐律令嚴(yán)禁私人攜帶和擁有。

在這么近的距離之內(nèi)，葉十朋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這連弩的射擊。不得已，他只能繞到了牛車的后面，試圖避開老胡兒的暗算。但是，狡滑的阿曼不肯給他這個逃生的機(jī)會，呼嘯著的彎刀又將葉十朋從牛車背后逼了出來。

三支弩箭向葉十朋奔來的時候，他聽到的不是通常利箭離弦時的嗖嗖聲，而是一陣嗡嗡的聲響。阿曼也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被這種陰險的兵器誤傷。

葉十朋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翻倒在地，不住地翻滾。塵土、干草、馬糞像烤肉的佐料一樣粘滿他的全身，僥天之幸的是，只有一支箭釘在了他的大腿上，劇烈的疼痛幾乎使他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