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香山(3)

蓮燈微光里的夢:林徽因的一生 作者:陳學(xué)勇


不要誤會林徽因只會專注個人情感的低吟淺唱,她的野外考察經(jīng)歷,她素來具有的人文精神,使她的筆墨可以投向“太太客廳”的窗外。詩人現(xiàn)存的詩篇僅六十余首(林徽因生前沒有出版過詩集,直到一九八五年由陳鐘英、陳宇兩位先生搜集成冊,初次出版了《林徽因詩集》,收入作品五十五首。二零零五年陳學(xué)勇編集的《林徽因文存》,共收詩歌六十七首),其中頗有一些嘆息民眾苦難的或描摹民眾生活的作品,可惜它們沒有得到讀者以至研究專家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例如《微光》: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廊上一角掛著有一盞;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含糊的,全數(shù)交給這暗淡。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窗上,斜角,照著有半盞。

合家大小樸實的腦袋,

并排兒,熟睡在土炕上。

外邊有雪夜,有泥濘;

沙鍋里有不夠明日的米糧;

小屋,靜守住這微光,

缺乏著生活上需要的各樣。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麥面……

為這吃的喝的,本說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單靠氣力,

在肩臂上邊,來支持那生的膽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誰還說希望,——

即使是做夢,在夢里,閃著,

仍舊是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盞燈,有點光,

掛在店廊;照在窗檻;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明白的,全數(shù)交給這凄慘。

面對微光下茍延殘喘的貧民,詩人難以無動于衷,簡練的筆墨,卻有十分動人的力量?!按巴狻鳖}材的詩篇可以見到的還有《年關(guān)》、《旅途中》、《茶鋪》、《小樓》等等。

無視這些作品,理解林徽因的詩歌便不能全面,認(rèn)識林徽因的人格也不會完整。與她同時期的眾多女詩人,或為民眾吶喊但流于粗制濫造,或于詞句精雕細(xì)鏤而忘卻民生疾苦,她們的筆下真的鮮有林徽因這類以優(yōu)美形式表現(xiàn)“窗外”內(nèi)容的精品。

林徽因的詩歌優(yōu)美,但與柔媚無緣;它堅韌,卻遠(yuǎn)離剛烈。哪怕看似沒有多少內(nèi)容的小詩,她也要做得亦玲瓏精致,亦別有滋味,像描述“窗內(nèi)”瑣事的《靜坐》就是這樣的珍品: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xì),

在午后的窗前拖過一筆畫;

寒里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底(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著茶。

從常人以為很平常的生活里(有的甚至談不上是生活,不過人生長河里一個瞬間的靜態(tài))能寫出詩來,足以見出林徽因那有別常人的纖細(xì)敏感的氣質(zhì)。《六點鐘在下午》,距它發(fā)表三十一年后,另一位詩人邵燕祥偶然向人談起這首詩,對方竟一下就能背出:“六點鐘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 一張落葉在旋轉(zhuǎn)!……”女詩人這類絕句小令式的作品,有如“床前明月光”般膾炙人口。

林徽因曾以《新月》為發(fā)表詩作園地(事實上發(fā)表于《新月》的詩作數(shù)量很是有限),也與徐志摩多有交流切磋,她的作品入選《新月詩選》,研究者因而不無依據(jù)地奉她為“新月詩人”??墒橇只找虿⒉幌矚g這頂桂冠。雖為女性,但與新月的男詩人們相比,譬如他們中最富盛名的徐志摩,她的詩歌難得地那樣純凈、雅潔,絕對無染頹唐、輕浮以至偶爾的俗氣(徐的某些詩即難脫此毛病)。其中咀嚼人生的作品,尤多一份思想的力度。她把小說的白描手法用在詩歌里來素描場景、人物,予濃郁的詩意以生活畫面的支撐,詩風(fēng)又由此增添了幾分清新。如果不算入選《新月詩選》的沈從文,新月詩人中就少有如林徽因這樣同時擅寫小說的作者了。

林徽因曾為自己編定過一本詩集,已經(jīng)在一九三七年春天出版的《新詩》雜志上刊登了出版預(yù)告(尚未定書名)。或許因為正在野外的艱苦考察耽擱了編輯的進(jìn)程,等到她歸來的時候全面抗戰(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她也由此錯過了生前唯一一次出版詩集的機(jī)會,令人遺憾之至。后人經(jīng)多方搜尋,終于在一九八五印行了《林徽因詩集》,這離她立志出版詩集將近五十年,距她病逝也已整整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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