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師的先頭部隊——那些標(biāo)識已抵達南天門之下,半數(shù)的兵力聚集東岸,將很快過江。何書光猶豫地看了看我,他不知道該當(dāng)這個入了定的叫花子是存在或不存在,然后說:“我?guī)熯\送能力可保主力團一個加強營在七分鐘內(nèi)渡江,十五分鐘內(nèi)展開,第一攻擊波和第二攻擊波之間沒有間歇,第三攻擊波預(yù)計會有十分鐘間歇。”加強營踏上了西岸,便面臨了已被炸過好幾遍的日軍第一防線,他們開始展開,訓(xùn)練有素,武器精良。
“我開打?!蔽艺f。
那條曾幾乎要了我的命的防線頓時變成了馬蜂窩。輕重機槍也許算不得什么先進武器,但幾十上百挺輕重機槍集中在這樣密集的一個空間里,江灘上的人只能覺得像捅開了幾百個馬蜂窩,每一只馬蜂都是一個要人命的金屬彈丸。擲彈筒的炮彈在他們中間爆炸。
何書光憤怒地抬頭,他不是個能經(jīng)受得起意外的年輕人,“一防上沒有那么強的火力!你集中了整個聯(lián)隊的機槍火力,二三防不要了嗎?”
我的聲音在別人聽來也許很悲傷,因為我很清楚地意識到,我正在屠殺我方的弟兄,“我們渡江了四次,最近的一次在敵軍一防外趴了兩天,他們的網(wǎng)道可以保證一防和三防同時吃上熱飯。飯能送到,拆散的武器也是一樣。沒一防,沒二防,沒三防,一二三都是拿來騙人的——這地方竹內(nèi)連山準(zhǔn)備了一年多,是他的戰(zhàn)場,他早預(yù)備好的殺場?!?/p>
虞嘯卿說:“繼續(xù)?!蹦潜硎竞螘獾目棺h無效,于是我繼續(xù)我的惡毒,“我軍——就是日軍深埋地下,網(wǎng)道四通八達,只要龜縮,就扛得起有限的傷亡。最要緊的,你方火力沒能摧垮我軍的臨戰(zhàn)之心——也就是殺人之心?!边@確實很惡毒,全聯(lián)隊的機槍火力網(wǎng)集中于一線,在狹窄的江岸上制造金屬風(fēng)暴,主力團的傷亡率現(xiàn)在要以秒來計算。
“一防,集中輕重機槍和擲彈筒,殲滅登岸之?dāng)场@系粞赖奈淦?,可全?lián)隊的裝備量集中在那么光禿禿擠滿人的灘涂上,幾十米的射程,我會寧可挨美國燃燒彈。二防,集中直瞄火器于半永備工事內(nèi),截斷渡江之?dāng)?。那些工事一零五炮啃上去也只掉層皮,就算工事被毀,也還能在二三防線的地下甬道機動。三防,將遠程火炮置于反斜面的炮巢中轟擊,以避開東岸優(yōu)勢火力的反擊?!蔽艺f。
何書光這個不講理的大孩子終于找到了理兒,“反斜面?那樣的鬼射角?誰也打不到誰!你們根本就打不到戰(zhàn)場上!你們連東岸陣地都打不到!”
我說:“那里已經(jīng)不用打啦,幾百人擠在一個窄胡同里砍殺,早插手不下啦。禪達群山環(huán)抱,運輸艱難,虞師曾被逼到全師火炮就一個基數(shù)儲彈的份兒上。現(xiàn)在路有啦,打得起大仗啦,可大仗更耗物資,那是要路來運的。我炸的是路。先毀禪達往江岸的路,再毀外界往禪達的路。一年多的時間,日本人又不是沒飛機,早可以逐路段標(biāo)定了?,F(xiàn)在你們又要靠人力運輸啦,連以前都不如,因為有了車,你們事先沒預(yù)備足夠的騾馬。”
何書光瞪著我,我想他最難以接受的不是被擊敗,而是被我擊敗。然后那家伙開始爆發(fā),“我會沖上去的!我拿刀砍也砍翻了你們的防線!我不怕死的!我這條命早就不打算要了!誰死了,我就會填上去!我死了,別人也會填上去!”
我低下了頭,好不讓別人看到我的嘆氣。我并不是那么想看一個草包的現(xiàn)形。
“下去?!庇輫[卿聲音很輕,他的部下即使在狂怒時也會注意的,“你真是我的趙括——我會給你仗打的?!?/p>
何書光收了所有的性子,下去。他會很憤怒,但是沉默的憤怒。
虞嘯卿又點將,“海正沖,你是第一主力團,實戰(zhàn)首攻。希望你不光有軍人之表,也有軍人之里?!?/p>
海正沖雄赳赳地走了出來。他看起來是個粗壯的武夫,往下的行為卻令我的印象改觀。他走到沙盤跟前,一個中校團長,先給我這小中尉一個敬禮,以致我也只好很不像樣地還禮。然后這家伙就半點客套和情緒也沒有,直奔主題,“我不看我的背后,因為我在進攻。以渡河器材應(yīng)急改裝為避彈板,繼續(xù)沖擊;呼喚遠程火力向二防大量發(fā)射煙幕彈,掩護渡河;三防無須我來操心,你的遠程火力自有虞師座親來照應(yīng)?!?/p>
我看著他,這不是個草包,他拿來懾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臉上的刀痕。這是個兇人,我會更加吃力。
他幾乎是自殺式地攻擊,為了讓第二主力團能接續(xù)他們好容易搶占的一防。那樣悍不畏死的進攻本可以讓他們至少跟日軍二防絞纏在一起,但是南天門半山腰上,本來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了一些奇形怪狀的玩意兒,那些家伙外形扁平,說白了像巨大的烏龜殼子,子彈打上去只有金屬的響聲,但是從下邊的缺口里卻冒出輕機槍的火焰。于是海正沖最后的攻擊不僅是自殺式的,也是無效的。他被我命中的時?,他那些被阻滯的士兵正在一防撤退日軍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沖瞪著死啦死啦而不是瞪著我,他總算還是個有自控力的人,并沒像何書光那樣失控,“龍團長,你為你的部下出了個好點子,可誰見過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說:“我見過。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里,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么時候。竹內(nèi)連山一定會死守,可不是死在那里不動,防御不等于放棄機動?!?/p>
虞嘯卿沖海正沖擺擺手,“下去吧。你已經(jīng)盡力,只是沒他無賴?!焙U龥_一個敬禮,干脆地退開,倒也昂然。
安靜了一會兒。我很疲倦,流淌的汗水讓我的臟臉像快要溶化了一樣,我寧可繼續(xù)窩在南天門之下忍受孤獨。虞嘯卿很平靜,可他一向不平靜。死啦死啦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倒和平常沒什么兩樣。其他人很躁動,但是沉默,這比喧嘩更讓人不安。
虞嘯卿又說:“俞大志俞團長,這小子陰損得很,和他現(xiàn)在死守的南天門一樣,便宜占盡,似弱實強——你是打不過他的?!蔽覀兊牡诙髁F團長只好啪一個立正,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然后虞嘯卿轉(zhuǎn)向我,“貴庚?”
他居然這樣客氣起來,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實歲二十五?!?/p>
“顧忌太多。你討厭我,可又怕我,我要上來,只怕你的損勁就全上不來了,那就叫束手待斃——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顆惹是生非的腦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