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月光下往越來越窄的河床里跑。兩邊的山坡陡起來了，夾住長著葦子的古河道。

鐵梨花手上挎?zhèn)€布包，里面裝了幾十張烙餅，二十個咸雞蛋。她跑在人群的中段，不斷跟人打聽，有沒有人見到牛旦和栓兒。人們都說沒見這哥兒倆。她便轉(zhuǎn)過身逆著人群往回走，目光搜尋著趕上來的人們。

“梨花嬸子！”

她聽出這聲音了。是那個叫鳳兒的姑娘，借著月光，她看見姑娘攙著個男人，四五十歲的樣子。男人兩腿直往前沖，上半身落在后面，再看看他手里牽的一條大黑狗，她明白這是個瞎子。

“我爹眼不好，我們出來晚了！……”鳳兒說。

“沒事，鬼子不會追來的！”梨花說。“他們怕八路在山里埋伏呢！”說著她和鳳兒一家交錯過去。

“梨花嬸子，你咋往回走呢？”鳳兒叫道。

鳳兒的這句話被鐵路那邊的炸彈爆炸聲掩住了。梨花見一個少年抱著雞跑過去，另一個老太太抱著兩只兔子跑過去。少年邊跑邊說：“梨花嬸子，別往回走啦！幾個鬼子進(jìn)咱村了！……”

“你看見你牛旦和栓兒哥沒？”梨花叫道。

少年沒有回答。他顧不上了，抱的雞也飛了。老太太剩下的三五顆牙咬得緊緊的，罵他孫子弄飛了她的下蛋雞。

梨花這時看見十多步開外，鳳兒的爹突然停住了。黑狗怎么拽他他也不動。然后她聽見他開了口：“鳳兒，剛才你叫的那個嬸子，是誰？”

“爸，快走吧……”鳳兒說。

“你叫她梨花嬸子？”

鐵梨花這時又走回來，一面在向人們打聽栓兒和牛旦，一面看著鳳兒的父親。這時狗和鳳兒都在拽他，卻是誰也拽不動他，他朝正在說話的她伸長脖子，像是在“打量”她的聲音。

“鳳兒，扶著我，咱上那頭走走……”他下巴指著鐵梨花的方向。

“爸，您沒聽見，有幾個鬼子進(jìn)了村！”鳳兒不容分說地拽著父親。

鐵梨花站住了。鳳兒父親的聲音不生。何止不生，太熟了。她看著鳳兒父親踉踉蹌蹌，讓一個閨女一條狗拉走了，卻還不斷轉(zhuǎn)過頭，還想“望一望”她的聲音似的。

全村的人在河灘兩邊的柞樹林里歇下來。鐵梨花見鳳兒和父親坐在一棵樹下，墊著一塊舊棉絮。黑狗起身迎了上來。鳳兒的父親馬上知道有人來了，仰起臉。

“鳳兒，”梨花叫著正打盹的姑娘，“這兒可有點(diǎn)潮哇……”

鳳兒父親的手馬上去摸倒在一邊的拐杖。梨花見他拄著拐杖站起身，一只手慌張地抻出掖在腰間的舊長衫。遠(yuǎn)處的槍炮聲在窄窄的河道里聽起來悶悶的，像是遠(yuǎn)古傳來的。

“她嬸子……”鳳兒的父親說道。

他仰著臉。這時他不是在“望”了，而像是在“嗅”。他說，“不敢認(rèn)了……”他輕輕地笑一聲，“認(rèn)錯讓人笑話……”

鐵梨花和他只有兩尺距離。她打量一眼他們的行李，發(fā)現(xiàn)了一把栓在包袱上的胡琴。

“閨女也叫鳳兒？”梨花說。她看著他二十年來的變化。月光中她都看出這變化多嚇人：天賜白了頭，駝了背，眼睛也失明了。

“要是認(rèn)錯人了，先給您賠個不是，”天賜說?！霸摬皇切禅P志吧？”

梨花給他這么一叫，撐不住了，眼淚沖出眼眶。當(dāng)年他叫她就像叫學(xué)校里的女學(xué)生，連名帶姓。后來他們親近了，他才叫她鳳兒。他給閨女起個跟她一樣的名兒，天天時時地喚一喚，是想把二十年前的鳳兒喚回來。

“坐這兒吧！”天賜說。

梨花順從地坐下來。他低下頭，不愿她看見他名存實(shí)亡的眼睛。

“你沒變?！碧熨n說。

梨花抹一把淚，說：“你也沒變?！彼X得委屈沖天，可又不知道哪兒來的這股委屈，“咱都沒變?！?/p>

她看了他女兒一眼。閨女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