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兒沒哭。她原本就不愛哭,自母親死了后,她覺著自己沒剩多少淚了。從趙家跑出來的這幾個月,她的心越來越硬。到她打聽到柳天賜挨了槍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硬成了一塊石頭。
陸二狗把車駕到一條小路上。兩邊的棗樹開花了,粉白一片云霧。穿過棗林,就是那條干涸的河。過河時鳳兒看見石縫下河水還活著,還在無聲息地流淌。
鳳兒突然發(fā)出一聲叫喊。她對于自己能夠發(fā)出母羊般的慘叫毫無知覺。叫的同時,她的身子做出很不體面的姿態(tài),兩腿分開,腰向后塌去。二狗子趕緊喝住牲口。
遠(yuǎn)近一個人也沒有。太陽落到棗林的后面,月亮在它對過淡淡地掛著。二狗子很慌地問:“鳳兒,要緊不?”
鳳兒根本不理他。她連他是個半熟半生的男人都忘了。
“鳳兒,咱再趕五六里,就到家了……”
鳳兒吼了他一句什么。
“你說啥?”二狗子問,把耳朵湊近她。
鳳兒又吼一聲,同時一個巴掌拍在二狗子臉上。二狗子好像聽清了她是說:“滾遠(yuǎn)點!”
二狗子趕緊跳下車,想想他不能依了她“滾遠(yuǎn)點”,讓她把孩子生在蜂箱上,便又跳上車,把鳳兒連扛帶拽地弄到地上。鳳兒沉得像個人形秤砣。
鳳兒一對黑里透藍(lán)的眼珠散了神。她被二狗子安置在一棵大槐樹下,身下鋪著二狗子放蜂帶的鋪蓋。
鳳兒一口一個“滾遠(yuǎn)點”,二狗子就是不依她。
最后鳳兒臉紫了,對二狗子說:“我要解大手了,你在這兒干啥?!”
二狗子這才跑開。一個鐘點后,天擦黑了,二狗子帶著一個接生婆來到槐樹下。跟在后面的還有二狗子的媳婦,懷里抱著正呷奶的兒子。他們要把鳳兒搬到家里去。
產(chǎn)婆伸手往鳳兒襠間摸了摸,一面說:“來不及往旁處搬了?!?/p>
幸好車上有一口鐵鍋,一個鐵桶。不久二狗子媳婦就用石頭支了個灶,架上鍋,鍋里燒著從河里一捧一捧舀來的水。
月到中天時,孩子才生下來。果然是個男孩。二狗子媳婦用鍋里的熱水替孩子擦洗,一面大聲向躺在槐樹下的鳳兒大聲報喜:“胖得喲!眼睛都成縫了!鼻子好啊,像你的鼻子。手大腳大!比俺栓兒生下來的時候個頭大多了!……”
鳳兒躺在那里,覺得二狗子媳婦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她知道自己太累了,太困了。女人分娩的第一大美事就是能給自己帶來一次最香甜的睡眠。
鳳兒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進到這間窯屋里的。窯又寬又高,箍了磚,地上也鋪了磚。磚是新的,還沒讓潮氣漲大,因此到處是縫隙,人的腳踏上去,一片嘩啦啦的響。
二狗子媳婦的兩只扁平大腳就這樣踏著不瓷實的青磚從窯門口走進來,走到鳳兒躺的床上,她想輕手輕腳也不行。
“你就放開步子走吧!”鳳兒說。
“孩子給你抱來了,喂喂吧?”二狗子媳婦說。
“不喂?!兵P兒說。
“餓啦!”
“……”鳳兒懶得說真話。“奶還沒下來呢?!逼鋵嵰磺逶缢桶l(fā)現(xiàn)自己的衣襟被奶打濕了。
“那也中,我這奶栓兒一人吃不完,也叫咱娃子呷呷?!倍纷酉眿D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