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6:00,
第二天
我睡不著,只能回到書房,沏了杯熱茶。我要寫點東西。
這有點像我們要和某人撕破臉時,都要先擺個“罵陣”。先打好草稿,再涂涂改改,然后從頭重新寫。這本書就相當于“罵陣”。不過我不知道它算不算大罵而特罵。我只不過想照實寫下來,就好像這能幫到我,還有大家。我希望,大家今天早上能過來喝杯茶,在我們掛著簾子的門廊里坐一會兒。夏日的清晨,門廊里總是灑滿陽光。我們可以談談那些即將成真的夢想,我們可以談談意大利。
讓我覺得玄之又玄的是,為什么會不斷重復這樣的套路:好像我們剛剛要變強,要快樂,要決定充實自己,就會冒出什么狗屁玩意兒來打擊興致。(改變游戲規(guī)則時,請留個心眼--這個世界可不想看到你那么幸福。)
簡單來說,我覺得,我丈夫的怏怏不樂似乎直接關聯(lián)著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剛剛得遂所愿,兌現(xiàn)了21年來的一個夢想--盡管是完全自掏腰包,我也邀請過他,但他拒絕了,不過他也祝福我去實踐夢想。我這樣做了。在企盼了21年之后,我終于回到了意大利--那個我一度用一年時間來喚醒靈魂的地方。
離開意大利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每日里自言自語,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年,持續(xù)了小半生。但現(xiàn)在我沒有念叨:現(xiàn)在孩子還小,錢也不富裕,而且美元如此疲軟。然而,回到那個我摯愛的地方,重新看到那些改變我生活的人,這依然是我最熾烈的期盼之一。
我們都有一些心向往之但尚未兌現(xiàn)的夢想。大家也可以把自己的夢想寫在這里: 。也許,你想一輩子都彈鋼琴,你也買了鋼琴,就放在起居室里。但鋼琴對你冷眼相對,唧唧歪歪。你不能彈我……你不能彈我……你女兒才能彈我……但你不能彈我……你已經(jīng)辜負你親愛的祖母了。這蒼蠅一樣的聲音就縈繞在你的屋子里,就在這間你生于斯、長于斯的屋子里,就在這間你切齒憎惡的屋子里。但由于某種原因,你容忍了。
這時,意大利就成了一種象征,它象征著觸手可及的幸福。如果愿意,也可以把意大利之行看成一次敗家之旅。
當然,我不會這么看的。很多時候,我們想方設法地在自己面前放一顆胡蘿卜,但并不想把胡蘿卜填進肚子里。
不過,有位很棒的心理醫(yī)生幫了我,讓我開始認識到,自己選擇的承受方式會帶來內(nèi)在的回應。感覺很糟,覺得對不起自己,覺得自己因外力而做了犧牲。換句話說,我沒必要為自己的幸福負責。幸福是具體的東西,如果理所應當,幸福自然而然會撲面而來,就好像出版界吹出的那些幸福之風。當然,我沒什么可說,也沒什么可選。當然,回頭看看他千頭萬緒的事業(yè),我也不能那么厚顏無恥、自私自利,非要犒勞自己去意大利。也許,每年我們會跑到某個陽光明媚的地方踏春賞花。也許,會冒出一匹便宜的馬。也許,還有那雙新靴子。但那都不是極致的快樂,不是佛羅倫薩,也不是那個把我看作自家人的佛羅倫薩家庭--那家人向我展示了什么是持久的愛。
盡管我剛剛失去父親,剛剛遭受到事業(yè)上最嚴重的挫折--剛剛用了4個月給一位大牌編輯編書,編到只剩三分之一的時候,最后卻無疾而終,原因只是我沒什么名氣。我只是個山里人,來自蒙大拿,早就辜負了自己,辜負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尤其是辜負了自己的父親,讓他還沒有得到藍色杜森伯格就遺憾辭世了。
去意大利?那又該去哪里重新救贖我的靈魂?不,我還不如在悲痛中化膿而去,就在漸漸開始習慣的這個海拔高度、這片水、這團空氣里。但是,這種狀態(tài)甚至也無法保留太久,因為我沒有那么擅長自怨自艾。
接受了幾個月的心理治療,系統(tǒng)地捋了一遍自己這么多年為什么要受苦受難,終于有一天湊巧倒騰出了意大利?!?1年前,我曾經(jīng)到過意大利。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是在大學三年級。我非常喜歡那個地方。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徹徹底底的快樂。自由自在地表現(xiàn)自我。那就是我的整個生命。此后從沒有回去過。我現(xiàn)在就開始想念那兒了?!蓖蝗谎蹨I就噴涌而出,“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居然會哭。我肯定像個被寵壞了的小孩?!?/p>
心理醫(yī)生都知道怎么處理這樣的狀況,她們知道如何利用突如其來的淚水。她圓睜雙眼,狠狠地說:“永遠,永遠別再這么干?!?/p>
“我知道。我不能自怨自艾,但……”
“不,不。我的意思是,永遠,永遠別再扼殺你心中的那個意大利。我是很認真的?!薄 ‰m然這聽起來有點荒謬可笑,有點形而上學,有點故作玄虛,但她的表情很嚴肅,好像剛剛掃墓歸來。這好像漏掉了什么胸透照片,照片是老奶奶的,卻害苦了一個瞎了眼的男人?!坝肋h,永遠別再這么干?!彼囊馑际钦f,永遠別浪費大半生去扼殺內(nèi)心里的東西,那愛得如此純粹、如此深邃的東西。什么樣的白癡會做這種事呢?
就是那種漸漸習慣于日復一日自怨自艾、自悲自苦、自慚自愧的人。(在我看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10份拒稿信,不過是一次巧妙安排、可恨可鄙的公園流浪之旅而已。)
突然,眨眼之間,坐在診療室的我就觸及了那痛苦的終點,那是如此的觸手可及。我知道了,回到意大利也不過是一個重新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