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華語
(400715,重慶市,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唐高宗為何謀廢武后,載籍所述均語焉不詳,時至今日學界對此鮮有論及。(不少學者的相關論述雖提到此事,但多是一筆帶過。另韓昇先生《上元年間的政局與武則天逼宮》一文[《史林》2003年6期],間接涉及高宗謀廢武后,對史實有所考訂,然于事件的前因后果則未暇深究。又劉健民先生《上官儀謀廢武后事件考析》[趙文潤、劉志清主編《武則天與偃師》第39頁,歷史教學社1977年12月版]對此事原委有所分析,他以上官儀為事件主謀,并認為謀廢武后失敗是"高宗性格不夠堅強","對武則天并非無情"等,對有關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唐人劉肅《大唐新語》卷二《極諫第三》載:武后"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舉動,必為掣肘。高宗不勝其忿。時有道士郭行真出入宮掖,為則天行厭勝之術。內(nèi)侍王伏勝奏之。高宗大怒,密召上官儀廢之"。(《資治通鑒》卷二○一高宗麟德元年,《新唐書》卷七六《則天武皇后傳》、卷一○五《上官儀傳》,所載同此。)然而武后如何"威福",在哪些事情動輒"掣肘"高宗,使"高宗不勝其忿",史無明文。從今天可知的史實考察,至少有以下幾件:
1.王皇后,蕭淑妃的慘死。王、蕭廢為庶人后,被囚于別院,高宗明知冤枉,曾去看望,并呼"皇后、淑妃安在?"且許諾"朕即有處置",而結果是"武后聞之,大怒,遣人杖王氏、蕭氏各一百,斷去手足,捉酒甕中,曰:'令二妃骨碎!'數(shù)日而死,又斬之。"(《資治通鑒》卷二○○)行事如此狠毒殘忍,未免過分,不可能不在高宗心中留下陰影。
2.元老重臣的處置。武后既立,標志高宗與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元老重臣在政治上的決裂。武后對反對她的元老們誓必斬盡殺絕,高宗則堅持貶官削爵而止。顯慶二年(657)七月,"許敬宗、李義府希皇后旨,誣奏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與褚遂良圖謀不軌,以桂州用武之地,授褚遂良桂州都督,欲以為外援"。明顯是欲加之罪,高宗沒任何猶豫,即貶韓瑗振州刺史,來濟臺州刺史,"終身不聽朝覲"。"又貶禇遂良為愛州刺史,榮州刺史柳奭為象州刺史。"(《資治通鑒》卷二○○)顯慶四年(659)四月,許敬宗誣長孫無忌謀反,"請收捕準法"。高宗泣曰:"舅若果爾,朕決不忍殺之,天下將謂朕何,后世將謂朕何!"盡管許敬宗引前朝故事作為殺害無忌的依據(jù),并恐嚇說:"無忌今之奸雄,王莽、司馬懿之流也;陛下少更遷延,臣恐變生肘腋,悔無及矣!"高宗也只是"下詔削無忌太尉及封邑,以為揚州都督,于黔州安置,準一品供給"。(《資治通鑒》卷二○○)高宗不僅給無忌以生的機會,而且給予從二品官揚州都督(雖然只是個空名),并在生活上按一品優(yōu)遇,畢竟他是無忌力爭才坐上皇帝寶座的。然事僅隔數(shù)月,就有許敬宗派人于黔州逼無忌自縊,柳爽、韓瑗則遭斬決,并"籍沒三家,近親皆流嶺南為奴婢"。(《資治通鑒》卷二○○)顯然這一切都是武后策劃的,與高宗本來的意圖大相徑庭。
3.李義府的貪贓枉法,肆無忌憚。武后的堅定支持者右相(中書令)李義府,"恃中宮之勢,專以賣官為事,銓綜無次,怨讟盈路"。高宗委婉告誡他:"卿子及婿頗不謹,多為非法,我尚為卿掩覆,卿宜戒之!"李義府不但不請罪,反而"勃然變色,頸、頰俱張",竟然質(zhì)問高宗"誰告陛下?"高宗回答他:"但我言是,何必就我索其所從得邪!"而李義府"殊不引咎,緩步而去"。(《資治通鑒》卷二○一)高宗心里完全清楚,李義府在自己面前敢于這樣囂張傲慢,是背后有武氏庇護撐腰,作為一國之君他很難忍得下這口氣。
其實,武后"掣肘"的過程,也正是高宗權力被侵蝕的過程。史載顯慶四年(659)七月許敬宗逼死長孫無忌,和他有牽連的有關人員如柳奭等被斬決后,八月壬子(初八),上年被貶普州刺史的李義府便重新回到朝廷兼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同月"乙卯(十一日),長孫氏、柳氏緣無忌、奭貶降者十三人。高履行(無忌妻舅,曾拜戶部尚書、益州大都督長史等職)貶永州刺史,于志寧(在立武后事件中騎墻)貶榮州刺史,于氏貶者九人,自是政歸中宮矣"。(《資治通鑒》卷二○○)面對這一切,特別是"政歸中宮",高宗未必能甘心。
史籍又載:顯慶五年(660)十月,"上初苦風眩頭重,目不能視,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決之。后性明敏,涉獵文史,處事皆稱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權與人主侔矣"。(《資治通鑒》卷二○○)從文字表面看,好像武后干政,是高宗有病主動讓權。然此事可疑。高宗的"風眩"(《舊唐書·則天皇后紀》作"風疾"),現(xiàn)一般認為是高血壓、糖尿病,這在今天也只能控制,難以痊愈,何況在1300多年前,哪能很快就好。既"頭重"到"目不能視"的地步,表明病得不輕。然而不過三四十天,"(十一月)甲寅(十七日),上幸許州。十二月,辛未(初五),畋于長社,己卯(十三日),還東都"。(《資治通鑒》卷二○○)又不到三個月,即龍朔元年(661)"三月,丙申朔,上與群臣及外夷宴于洛城門,觀屯營新教之舞,謂之《一戎大定樂》。時上欲親征高麗,以象用武之勢也"。(《資治通鑒》卷二○○)再半月之后,即發(fā)任雅相等各路大軍"及諸胡兵凡三十五軍,水陸分道并進。上欲自將大軍繼之;癸巳(二十九日),皇后抗表諫親征高麗,詔從之"。"冬,十月,丁卯(初五),上畋于陸渾,戊申(十月無戊申,似應為戊辰),又畋于非山;癸酉(十一日),還宮。"(《資治通鑒》卷二○○)委政事武氏之后數(shù)月間,既打獵,又觀軍樂,還要率軍出征(又是武后抵制才罷),活動如此頻繁,這不像是一個"頭重"到"目不能視"的重癥病人所為。"頭重"如何騎馬?"目不能視"怎么打獵?可見將政事委武后,不是"處事皆稱旨"(實際上是處不少大事不稱旨),而是另有隱情?;蛘呤?,既然事實上已經(jīng)"政歸中宮",不得已給予承認;或者是以退為進,拭目以待的韜晦策略;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細察高宗在此事前后的幾項重大決策,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
1.親自選人任朝中各部門正副首腦。如龍朔二年五月,遷御史大夫竇德玄為司元太常伯(戶部尚書),在此前后又"以源直心為奉常正卿(太常卿),劉祥道為司刑太常伯(刑部尚書),上官儀為西臺侍郎(中書侍郎),郝處俊為太子左中護(左庶子),凡十余人,皆帝自擇,以示宰相李勣等,皆頓首謝"。(《新唐書》卷九五《竇德玄傳》)按正常程序,選人當先由吏部提名,中書擬旨,門下審核,然后下詔;時(顯慶四年八月--龍朔三年四月)李義府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現(xiàn)越過吏部直接由皇上提名,而所選之人,都與武后無甚瓜葛,意味著什么,應當是不言自明。
2.令太子定期審察各部奏事并處理日常事務。龍朔三年(663)十月,"詔太子每五日于光順門內(nèi)視諸司奏事,其事之小者,皆委太子決之"。(《資治通鑒》卷二○一)顯慶五年(660)已將政事委托武后,現(xiàn)又讓太子視事,這明顯是分散權力。其時太子李弘年僅十一歲,實際運作當然只能由屬官代勞。而那時的太子左右中護(左右庶子)郝處俊、樂彥瑋,前者富有"遠識","志存忠正"(《舊唐書》卷八四《郝處俊傳》),后者"公清","權臣獨抗"(《舊唐書》卷八一《樂彥瑋傳·贊曰》),都是不依附武后的,高宗作這樣的安排,自然有其深意。
3.整頓宰相班子,最具重要意義。顯慶四年(659)武后向最后一位反武顧命大臣長孫無忌下手時,居宰執(zhí)者除長孫無忌外,還有李勣(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于志寧(太子少師,同中書門下三品)、許敬宗(中書令)、辛茂將(兼侍中)、許圉師(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5人。無忌既廢,于志寧亦因擁立武后態(tài)度曖昧而被免職,元老重臣除支持武后的李勣外,其余全部清除干凈;而許敬宗、辛茂將、許圉師都是武后的人。(許敬宗是武后得力干將,辛茂將是其副手,誣陷長孫無忌便是二人一起操作的。見《通鑒》卷二○○顯慶四年七月。又《新唐書》卷3載:龍朔元年九月,"及皇后幸李勣、許圉師等"。特地突出皇后,亦見武氏對李、許的信賴與期待。)高宗顯然不愿武后之黨獨霸相位,于廢黜無忌的次月,便以"兵部尚書任雅相、度支尚書盧承慶并知政事"(《資治通鑒》卷二○○),任、盧當是高宗可以信賴的。(任雅相兩《唐書》無傳,龍朔元年四月高宗欲親征高麗,以任為前鋒主力,足見對其倚重,以為宰執(zhí),當與此有關,見《通鑒》卷二○○。盧承慶深受太宗賞識,歷任雍州別駕、尚書左丞,兩次遭禇遂良構陷,貶簡州司馬,是高宗親自將他召回朝廷委以重任的,史稱其"忠清文行",也不是見利忘義之徒,見《舊唐書》卷八一本傳"史臣曰"。)可是當年八月,被貶普州的李義府又回到朝中"兼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資治通鑒》卷二○○),宰相成員中武后勢力仍占絕對優(yōu)勢,所謂"自是政歸中宮矣",就是針對這種態(tài)勢而言的。不久(同年十一月)辛茂將去世,自然規(guī)律,無可奈何,不必多言,然而接著的是顯慶五年(660)六月,有"度支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盧承慶坐科調(diào)失所免官"(《資治通鑒》卷二○○)之事發(fā)生,這便有些令人生疑。"科調(diào)"有度支郎中具體負責,"失所"并沒造成嚴重后果,作為尚書又同中書門下三品,最多負領導失察責任,就因此免官,未免小題大作。對比顯慶三年(658)十月李義府因"貪冒無厭"、"賣官鬻獄"、"多樹朋黨,傾動朝野"而不過問,經(jīng)中書令杜正倫揭發(fā),竟以"大臣不和,兩責之"貶為普州刺史(《資治通鑒》卷二○○),那便不可同日而語了,個中隱秘無疑暗藏高宗與武后權力控制的較量。龍朔二年(662)二月,任雅相卒于軍中,宰執(zhí)中又無高宗可以依靠的人,于是高宗果斷地做了幾項重要決定:第一,龍朔二年(662)八月,"以許敬宗為太子少師、同東西臺三品、知西臺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知中書事)"。(《資治通鑒》卷二○一)品級升了(中書令正三品,太子少師從二品),實際權力則虛,雖仍知西臺事,但不管具體事務,明顯是削權。第二,同年十月,以"西臺侍郎陜?nèi)松瞎賰x同東西臺三品"(《資治通鑒》卷二○一),實際上是接替了許敬宗。同月將幾個月前才升為左相(侍中)的許圉師"詔特免官"。(《資治通鑒》卷二○一)第三,龍朔三年(663)四月,將正月方升為右相的李義府"除名,流嶲州"。(《資治通鑒》卷二○一)第四,麟德元年(664)八月,"以司列太常伯(吏部尚書)劉祥道兼右相,大司憲(御史大夫)竇德玄為司元太常伯(戶部尚書)檢校左相"。(《資治通鑒》卷二○一)這幾項決策,提升的都是高宗親自選擇之人(上官儀、劉祥道、竇德玄),打擊的盡為武后之黨,意圖何在,自是昭然。
麟德元年十月,此時宰相成員中除許敬宗尚保留一個名義外,其余武后的支持者已經(jīng)清除盡凈,朝廷各部門也早已安排了高宗可以依賴的大臣,反擊的時機到了,于是"厭勝"之事被揭發(fā),高宗決心采取行動,廢棄武后,種種跡象顯露,此事早在謀劃之中,"厭勝"不過是導火線而已。
關于"厭勝",事涉宮中穢跡,載筆向來簡略,留下一些疑點,有必要詮釋。所謂"厭勝",是古代迷信以為能用詛咒制勝。武后為何"厭勝"?針對何人?高宗為何因此立即決心廢后?其時武后公開的強大政敵既已誅殺殆盡,殘存的敵對勢力武后可以隨心所欲任意處置,哪用得著借助神力!如果說是對潛在敵人,此時既沒暴露,詛咒也沒有具體目標。日人原百代認為是驅(qū)逐廢后王氏和蕭淑妃的幽魂,被高宗誤會"一定想咒死朕!"([日本]原百代著、譚繼山譯《武則天》2冊224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5年版)這真小看了武氏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說武氏害怕幽靈報復,且不說此前,試看她日后的行事,不僅是對政敵,就是異母兄弟、同胞姊妹、至親乃至自己的骨肉等,只要被認為妨礙她掌權,一律殺無赦,何止百千,她哪怕什么鬼魂,相信報應。現(xiàn)在阻礙著她獲取最高權力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高宗,所以高宗以為"一定想咒死朕",不是誤會,而是政治博弈本身的無情;正因如此,才使高宗勃然大怒,立即下決心,找人密謀,廢除武后。顯然,此事是高宗親自策劃的,事前作了精心部署,絕非一時之忿。
然而廢后流產(chǎn)了,原因何在呢?時賢幾乎一致歸結于高宗軟弱,不夠堅強,深愛武后,對武后并非無情。然細讀史料,發(fā)現(xiàn)所謂軟弱、愛情說,大有可疑,似宜探研。
說高宗軟弱,始自太宗?!顿Y治通鑒》卷197貞觀十七年十一月載:太宗下令選良家女以實東宮,時高宗為太子,派人代為辭謝。于是"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奴,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爭,以為不可"。同卷貞觀十八年四月又載:太宗謂群臣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循常度。治自幼寬厚,諺曰:'生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由上可見,太宗說高宗懦弱的依據(jù),一是給他女人不敢要,不像"吳王恪英果類我";二是不像太宗年輕時敢于不"循常度",心狠如狼??磥硖诒M管治國成功,但治家失敗,確非偶然。諺云:知子莫如父。而太宗則是太不了解他的兒子了。高宗不貪女色,"循常度"嗎?他敢于和他父親的姬妾偷情,僅此一端,足證他色膽包天,"常度"在他眼里一文不值。這是本質(zhì),其他都是假象。史稱高宗"幼而歧嶷端審"(《舊唐書》卷四《高宗紀》),就是說有足夠的聰明,一點不弱智,行事穩(wěn)重謹慎。他在兩位兄長太子承乾和魏王泰謀取繼承皇位的斗爭中,看似超然,無所作為,其實是坐山觀虎斗,穩(wěn)收漁人之利,可謂大智若愚。試看他的偽裝,魏王泰恐太宗立晉王治,對晉王治說:"汝與元昌善,元昌今敗,得無憂乎!"就這樣一句話的威脅,便嚇得魂飛魄散,"憂形于色",引起太宗注意,經(jīng)多次追問,才吐出實情,不動聲色,不露形跡,非常自然地牽出承乾,將李泰的狠毒野心徹底揭露,一下就把李泰打倒了。(《資治通鑒》卷一九七)四兩撥千斤,恰到好處,這才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孫子》卷三《謀攻篇》)
關于高宗"昏懦"、"庸懦",趙文潤先生有《唐高宗"昏懦"說質(zhì)疑》專文辯正(牛致功、趙文潤《隋唐人物述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4月版),言之鑿鑿,不再重復。想著重強調(diào)的是,高宗即位幾年間,即取得史家稱道的"永徽之治",所謂"百姓阜安,有貞觀之遺風"。(《資治通鑒》卷一九九)這該不是昏懦之君所能做到的。他在立武氏為后的過程中,遇到的阻力多么的大,他敢于排除各種障礙,豈是懦弱之人所敢為。當然此時他有許敬宗,李義府等少數(shù)朝臣支持,但許、李輩不管從哪方面講都根本不能與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顧命大臣相較。史載當高宗猶疑不決之時,是李勣一句話"此是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讓高宗開竅,"上意遂決"。(《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其實,"幼而歧嶷"的高宗當然明白所謂"家事"、"外人"之說根本站不住腳,皇后母儀天下,怎是"家事"?長孫無忌是高宗親舅,哪是"外人"?而高宗一聽此言,即下決心立武氏,是他摸清了李勣在此事上對他的明確支持。李勣自高宗被立為太子之日起,即任太子詹事兼左衛(wèi)率,是東宮的最高軍政長官,在高宗的隨身衛(wèi)隊中有重要影響,永徽間曾任左仆射,此時為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與長孫無忌同為三公,無論政治、軍事才能及影響都足以與長孫無忌抗衡。實力從來是政治博奕的堅強后盾,有李勣支持,便不怕長孫無忌等生事,于是當機立斷,可見高宗并非不英果,的確端審。至于他以后為武后所制,權力傾斜,則另有原因,是力量對比發(fā)生了變化,絕非個性使然,這在后面將深入具體論述。
另外說到情和愛,高宗對武后當然是有的,否則就不會不顧巨大阻力立她為皇后。不過情和愛都是相對的,也不是永恒不變的。高宗對王皇后和蕭淑妃也曾有情,深愛過,還不是說變就變。封建帝王在兩性問題上對女方的要求主要是情欲和傳宗接代,誰能在這兩方面給以最大滿足,誰就能得到寵幸,也就是帝王的情和愛。武氏正是以她少婦的成熟風情和日本人原百代所謂的"閨房技巧"而取得高宗歡心的。(《武則天》2冊第40頁)劉肅《大唐新語》卷2《極諫第三》載:"始,則天以權變多謀,高宗將排群議而立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1麟德元年記:"初,武后能屈身忍辱,奉順上意,故上排群議而立之。"(重點號為筆者所加)劉肅是唐人,記皇帝老祖母的丑事有顧慮,難免含蓄,司馬光是宋人,就沒有那樣的思想負擔,故將"權變多謀"具體化為"屈身忍辱,奉順上意",可謂畫龍點晴。面對不利形勢,忍性堅忍,韜光養(yǎng)晦,等待機會,正是武氏的高明?!顿Y治通鑒》卷199永徽五年(654)記她對王皇后的行動策略:"武氏巧慧,多權數(shù),初入宮,卑辭屈體以事后,后愛之,數(shù)稱美于上。未幾大幸。"之后,則不遺余力中傷、誣陷王皇后,及至置之死地,這是高宗親眼所見,親身所歷。如今,相似的境遇落到他自己身上了,武后"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舉動,必為制掣肘。高宗不勝其忿"。(《大唐新語》卷二《極諫》第三)武后掣肘高宗,前面已經(jīng)論及,所以,如果說高宗對武后深情有愛的話,那也是昨日黃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全唐詩》卷五三九,李商隱《錦瑟》)考察武后的生育情況,也可見高宗對武后感情事實上的轉(zhuǎn)移。從永徽初(650)到顯慶元年(656),五六年間,武后產(chǎn)三男一女(安定公主、李弘、李賢、李顯),足顯高、武的激情熱戀,然自此之后,至龍朔二年(662),六年后才有李旦,激情遽去,昭昭然。
然而,謀廢武后最終流產(chǎn)了,癥結究竟安在?按《大唐新語》卷2所記:高宗找上官儀謀商廢后,是"密召"當屬絕對機密。宮禁之內(nèi),帝王平時言行都是秘密,不能外泄,泄則有罪。貞觀間,侍中王珪就因"坐漏泄禁中語,左遷同州刺史"。(《資治通鑒》卷一九四)武后也曾派人告柳奭"漏泄禁中語"而使柳貶榮州刺史。(《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大臣尚且如此,一般宦官將皇帝廢后的絕密泄漏,豈不是死罪。但在高宗"左右"就偏有人不顧殺頭"馳告則天",可見武后早在高宗身邊埋伏有線人。則天"遽訴",帝王所在,警衛(wèi)何等森嚴,哪能任人輕易闖進;任何晉見,都得事先通報,并得允許,皇后也不能例外,除非發(fā)生了非常意外事變,像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李世民在玄武門殺死建成、元吉后,派尉遲敬德擐甲持矛直闖李淵跟前(按唐律,御前帶刀是死罪),李淵一見就知大事不妙,立即宣布以秦王李世民為太子,令諸軍并受秦王處分,方得保全自身平安,否則誰能保證不會血濺龍袍,楊堅父子之事未必不會再次發(fā)生?,F(xiàn)在武后不受阻攔直闖高宗跟前,讓高宗措手不及,表明高宗的警衛(wèi)對于武后已經(jīng)不起絲毫作用,高宗的貼身護衛(wèi)也完全被武后收買了。再說武后"遽訴",絕不會是她一人前來,必定帶有大批隨從乃至武裝人員,不然,身為萬人之上的皇帝憑什么怕她一人之下的皇后,竟"恐其怨懟",乃至昧著良心說"此并上官儀教我"。結果,上官儀被殺,還牽連一大批無辜,高宗在現(xiàn)實面前低下了高貴的頭,是他的"左右"即親信宦官出賣了他。而收買競爭對手親信為自己效命,正是武后克敵致勝的有效戰(zhàn)略戰(zhàn)術。當年她還只是昭儀,為獲寵幸而打擊王皇后、蕭淑妃,就是對王身邊"伺后所不敬者,必傾心與相結,所得賞賜分與之。由是后及淑妃動靜,昭儀必知之,皆以聞于上",因而如愿以償。(《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又"長安令裴行儉聞將立昭儀為后,以國家之禍必自此始,與長孫無忌、禇遂良私議其事。袁公瑜聞之,以告昭儀母楊氏,行儉坐左遷西州都督府長史"。(《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可見武后的情報網(wǎng)不獨在宮中,外朝也有,乃至禁軍?!顿Y治通鑒》卷203光宅元年(684)載:"有飛騎十馀人飲于坊曲,一人言:'向知別無勛賞,不若奉廬陵。'一人起,出北門告之。座未散,皆捕得,系羽林獄。言者斬,馀以知反不告皆絞;告者除五品官。"此事雖發(fā)生在高宗去世之后,然武后情報網(wǎng)之遍布則在此之前便已措置就緒當無疑義。
宦官刑余之人,卑微低賤,向為封建士大夫所不齒,然其能量,不容忽視。日人原百代有精辟論述:"沒有宦官,后宮就沒有辦法生活。"宦官屬內(nèi)侍省,"內(nèi)侍負責在天子退朝后,將天子的命令以口頭傳給宰相。內(nèi)侍自然也就掌握了實權"。"宦官是后宮生活舞臺的劇務,也是后宮的原動力。"(《武則天》1冊第81、83頁)武后控制了宦官,也就控制了后宮的一切,當然使高宗感到恐懼,為了保全自己,讓人當替罪羊,是古今政客慣用的伎倆,不足為奇,但集中反映了高宗廢后的徹底失敗,而其失敗之由,關鍵正在于重視了政治上層,而忽視了其底層,正是士人不齒的隨身親信背叛,導致高宗謀廢流產(chǎn)。"自是上每視事,則后垂簾于后(或謂'帝坐于東間,后坐于西間'),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殺生,決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圣。"(《資治通鑒》卷二○一)從此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諺云:天無二曰,國無二王。而唐代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稀奇事,這是高宗廢后失敗對當時政治的影響及意義。如何評價,靜待高明,非本文之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