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桐萱與蔣伯誠回到曹縣。一落腳,孫桐萱便想找人商議搭救韓復(fù)榘,沒承想,李樹春等幾個廳長卻都接了命令去了開封。聽司令部的副官說,是蔣委員長親自下令讓他們?nèi)ラ_會的。孫桐萱明白這也是老蔣的計(jì)策,急得頭上冒出煙來。蔣伯誠又像狗皮膏藥一般黏在身上,孫桐萱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就連兩人住的去處也安置在一塊兒,三間北屋,孫桐萱住東邊一間,蔣伯誠住西邊一間。孫桐萱只好不動聲色,暗暗尋找時機(jī)。
蔣伯誠卻是長槍大馬,明里暗里忙活個不停。一到曹縣,便把蔣介石寫給各師長的信一一送到,然后又召集第三路軍團(tuán)以上官佐開了會,先說一通韓復(fù)榘犯的事兒,又說一通中央定予嚴(yán)辦,再說一通韓復(fù)榘職務(wù)已被擼個精光,還裝作不經(jīng)意說漏了嘴,讓眾人知道蔣委員長已把軍隊(duì)拉到魯西附近,第三路軍的物資已在河南被扣了。眾人聽得心驚肉跳,全都耷拉了腦袋,都明白老蔣這回下了狠手,韓復(fù)榘這下子怕是不死也要脫層皮,自己也難脫干系了。
蔣伯誠卻又對眾人說:委員長有話捎過來,失守山東是韓復(fù)榘的錯,責(zé)任由他一人擔(dān)著,別人盡可把心放到肚子里。眾人讓蔣伯誠說得一會兒火里一會兒水里,一會云里一會兒霧里,一時間都沒了主意。
孫桐萱表面上不慌不忙,暗地里卻急得上樹爬墻,只怕這樣下去,韓主席的命便耽擱了,第三路軍也完了,想破了腦袋尋空兒在蔣伯誠的眼皮底下與大伙兒見個話兒。
到了第二天晚上,曹福林與劉書香幾個也回了曹縣。孫桐萱這才知道,蔣介石已與他們一一談過話了,開封會議的第二天下午,蔣介石提著韓復(fù)榘的名字大罵了一頓,放出話來一定要嚴(yán)辦。當(dāng)時宋哲元起身給韓復(fù)榘講情,蔣介石哼哼哈哈了幾聲,雖是沒放準(zhǔn)話兒,可看樣子不會殺人,只是鐵定不讓韓主席回山東了。
孫桐萱卻看出這次開封開會,就是專為捉拿韓復(fù)榘設(shè)的一個局,如此費(fèi)盡心機(jī)捉了人去,還能撓撓癢癢就放出來?因此更是著急。到了半夜,悄悄起了床,躡手躡腳來到西間門前,輕輕挑起棉簾子往里一瞅,見蔣伯誠在床上睡得正香,便裝作查崗模樣出了門,俯到護(hù)兵耳邊急急道:"快去通知軍長、師長跟張秘書長他們到東邊鹽店里碰頭。"護(hù)兵去了,孫桐萱踮著腳出了院子,三步并做兩步到了鹽店。不到一頓飯工夫,幾個軍長師長跟張紹堂等都到了。孫桐萱也不寒暄,單刀直入道:"韓主席的事兒十萬火急,大家拿主意。"眾人都低下頭去,沒有一個人開口。
"說話!"還是無人做聲。
火燒眉毛的關(guān)頭,眾人都成了啞巴,孫桐萱心里清楚,蔣介石給他們上的眼藥管了事兒,便氣恨恨地說:"都說話!火燒眉毛了,沒空讓你們賣呆!"谷良民道:"咱們要想辦法救主席。"曹福林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廢話嗎?于學(xué)忠立馬就要來上任,主席被押在漢口,怎么救?"張紹堂道:"咱們通電讓鹿先生當(dāng)總司令吧,鹿先生是咱西北軍的人,他來了肯定能保住第三路軍。"孫桐萱卻一句話嗆了過去:"這跟救韓主席是兩碼事!"谷良民紅著臉站起來道:"我看咱們先來軟的,給老蔣發(fā)個電報(bào),就說山東撤退咱們都有份兒,減一減主席的罪過。要是不成,咱們就來硬的,三路軍在黃河邊拉開架式給老蔣看看,讓他知道,不放主席不成!"話音未落,曹福林便猛地站了起來,眉毛擰成疙瘩說:"我說谷軍長,你這是出的啥主意?來硬的?第三路軍沒有主席,你能指揮得動,還是我能指揮得動?再說,第三路軍在河南的物資彈藥都到了俞飛鴻手里,咱的脖子讓人掐得死死的,跟老蔣叫陣,不是找死嗎?"谷良民與曹福林素來有些過節(jié),一聽這話火便上了頂門,氣哼哼地道:"指手畫腳救不了主席,別挑在舌頭尖兒上說話!這也不行那也不中,倒是拿出個行的法子來呀!"曹福林扭著脖子道:"這話可不對頭呀,黃河是哪個先失的?周村又是從誰手里丟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谷軍長!沒有你,主席興許還到不了今天這一步!還好意思說第三路軍的罪過人人都有份兒,也不怕閃了舌頭!"谷良民也是火暴脾氣,聽了這崩耳朵的話按捺不?。航械溃?quot;有本事你怎么不上去把日本人打出去?風(fēng)涼話誰不會說!"曹福林指了谷良民的鼻子罵道:"你他娘分明就是個軟蛋,一見日本人就嚇得尿褲襠的軟蛋!""你他娘的滿嘴噴大糞!"谷良民罵著便要上前撕扯。
孫桐萱臉色鐵青,啪地一拍桌子道:"我看你們沒一個知道死活!什么時候了,還針尖對麥芒的,都給我老實(shí)坐下!"眾人也勸,兩人方住了聲氣恨恨地坐了。孫桐萱道:"咱都是韓主席拉拔起來的,韓主席對咱有恩啊,緊要關(guān)頭咱不能見死不救。我看這樣,咱們先打個電報(bào)給委員長,請他從輕發(fā)落韓主席。"又低頭略一沉吟,咬牙道,"我看谷軍長的主意也不是不可行,實(shí)在不成咱豁上試試。三路軍十萬人馬也不是打不起定盤星的豬尿泡,委員長也不能拿這不當(dāng)回事兒。"曹福林卻又悶聲道:"這法兒我看是胡折騰,要鬧你們鬧,反正我五十五軍不湊這個熱鬧!"孫桐萱讓曹福林噎得喘不上氣來。心里清楚,摘了金腦箍,孫猴子要大鬧天宮了。主席不在,自己壓不住他們。
劉書香看事兒不好,便忙轉(zhuǎn)了話頭道:"我看還有一個法子,咱們立馬派人到武漢去,找人活動活動,施把手保下主席來。"孫桐萱點(diǎn)點(diǎn)頭道:"劉參謀長說得極是,張秘書長,這事兒就勞你吧。"張紹堂正垂著頭想心事,聽到孫桐萱叫他,突然驚醒了似的,連聲道:"好,是,好。""這事兒耽誤不得,你立馬動身。去的時候帶上六萬塊錢,該打點(diǎn)的打點(diǎn)。"孫桐萱說。孫桐萱又道:"我看咱們還要抓緊跟濟(jì)寧的日本鬼子見一仗,打好了,也許能減一點(diǎn)主席的罪過。"幾個人聽了,又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了腦袋。
孫桐萱又氣又急,便道:"曹軍長,你帶五十五軍和手槍旅去如何?"曹福林跟吳化文低了頭一聲不吭。
沒想到主席一倒,這往日里在主席面前從不說一個不字的心腹竟變成了這般模樣,孫桐萱覺得一陣心涼,剛要說話時,門咣的一聲開了,孫躍亭晃晃蕩蕩走了進(jìn)來,一身的酒氣,伸了指頭把屋里眾人挨著點(diǎn)了一圈,道:"豬狗不如!豬狗不如!主席往日把心肝都掏出來給你們吃了,緊要關(guān)頭你們一個個全成了縮頭烏龜!養(yǎng)條狗,出了事兒還汪汪兩聲呢,你們不如條狗!"說到最后,竟圪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起來。
孫桐萱暗暗著急,低聲斥道:"你滿嘴跑什么舌頭?還不下去!"又向著護(hù)兵道,"孫隊(duì)長喝多了,把他送回去!"兩個護(hù)兵上前來架起孫躍亭走了。
孫桐萱知道眾人也商議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也怕時間久了讓蔣伯誠覺察出來,便揮手讓眾人散了。等人都出了門,張紹堂抖著聲兒問孫桐萱說:"蔭亭,主席是不是沒救了?"孫桐萱嘆了一聲說:"那倒不一定。只是再回山東帶咱第三路軍怕是不能了。"張紹堂噢了一聲,丟了魂似的走了。
孫桐萱回到住處,悄聲進(jìn)了院子,側(cè)耳聽聽西屋,沒有動靜,便進(jìn)了東屋上炕躺下,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雞叫兩遍,方才迷糊過去。
睡夢里就聽耳邊有人聲喚,孫桐萱睜開眼,卻見桌上的油燈已是點(diǎn)亮了,幽幽的燈光照著,炕邊站著兩個人!孫桐萱嚇了一跳,猛地抬起身來,這才看清這倆人,一個是蔣伯誠,一個是曹福林。
蔣伯誠不等孫桐萱開口便道:"蔭亭,你也是個老成可靠的人,蔣委員長也信得過你,怎到了緊要關(guān)頭如此糊涂!我明白告訴你,你們那個集中隊(duì)伍到黃河邊上進(jìn)行什么抗?fàn)幍恼袃翰豢尚校鞘菍裹h國,只會給你、給第三路軍帶來塌天大禍。"孫桐萱驚得張大了嘴,看一眼站在蔣伯誠身后的曹福林,頓時明白了端倪。一時間,只覺得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想放聲大哭。
曹福林幫腔道:"蔣代表也是對咱好,要是一意孤行,第三路軍怕沒幾個人跟咱們走。"蔣伯誠道:"蔭亭,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一頭碰南墻要吃大虧的。你得清楚,韓向方無論如何是起不來了,往后咱們都得受蔣委員長指揮呀。"曹福林道:"委員長既然讓我干前敵總指揮,有些話我就得說到前頭。谷良民丟失黃河,又丟了周村,現(xiàn)在主席都受了處罰了,他要是一點(diǎn)事兒也沒有,這理兒說不過去,大伙兒不服……"孫桐萱道:"依你怎么樣?""撤掉他的軍長,再不成撤了五十六軍的編。""這不好吧,現(xiàn)在第三路軍人心不穩(wěn),還是安定為上,再說谷軍長也立過不少功勞。"曹福林往日里除了韓復(fù)榘誰也不放在眼里,孫桐萱做了第三集團(tuán)軍副總指揮,心里先有幾分不服,如今聽孫桐萱如此說,有些氣惱,變了臉色道:"那好,讓谷良民留下,我走!這個前敵總指揮我不干了,你另選高明吧。"說著轉(zhuǎn)身就走。
蔣伯誠急忙將曹福林拉住,責(zé)備說:"樂山怎么也小孩子脾氣!你們都是同甘共苦過的,眼下更應(yīng)同舟共濟(jì)才是,這時候撂挑子還了得?第三路軍還不垮了?"又回身對孫桐萱道,"蔭亭呀,樂山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現(xiàn)在第三路軍人心不穩(wěn),如果對谷良民不加處置,怕不能整肅軍紀(jì),重振軍威呀。"孫桐萱覺得抽了骨頭似的渾身發(fā)軟,一仰身躺倒在炕上。
蔣伯誠又道:"如今正在節(jié)骨眼上,糊涂不得,不然,第三路軍要出大亂子。"孫桐萱聽出蔣伯誠話里含著骨頭,卻也沒有辦法,閉了眼睛,有氣無力地?cái)[擺手說:"按你們說的干吧……我想再睡會兒。"蔣伯誠與曹福林走了,門輕輕地合上。孫桐萱唉了一聲,低聲道:"韓主席費(fèi)心勞力經(jīng)營的天下,怎么說完就完了?"
太陽升到一竿子高時,手槍連在院子里排好了隊(duì)伍。寒風(fēng)里,百十條漢子紋絲不動,凍住了一般。
這是高藝珍帶到河南來的那個手槍連。韓復(fù)榘出事的信兒都已到了眾人耳朵里,他們個個臉上都帶著些不安神色,可軍容依然整整齊齊。
高藝珍從屋里走了出來,眾人看出,夫人似乎一夜間老了許多,走起路來沒了往日的利索勁兒,心里有些酸酸的。
連長竇長更敞開嗓門兒喊道:"立正!"手槍連的兵依了口令刷地站好,高藝珍嘴角擠出一絲兒笑來,向著眾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啞著嗓子說:"竇連長,你進(jìn)來一下。"一聽韓復(fù)榘出了事,高藝珍便大哭一場,當(dāng)下便要動身去漢口見韓復(fù)榘。這時河南省府傳過話來,說劉峙要來看她,高藝珍一夜未曾合眼,天明時打定了主意,一大早便將手槍連集合起來。
竇長更進(jìn)了屋,高藝珍說:"今天劉峙要來這里,八成是來抄家的。"竇長更漲紅了臉,叫道:"他敢!讓他問問手槍連弟兄手里的家什答應(yīng)不?沒這么欺負(fù)人的!"高藝珍擺擺手,讓他把聲兒放低,道:"我已是想好了,人家要抄,就讓他抄!主席不是常說嗎?好漢不吃眼前虧!""夫人!"竇長更道,"俺帶弟兄們保著你回曹縣吧,到了那兒,雖說主席不在,也沒人敢在咱面前高聲咳嗽一聲!"高藝珍搖搖頭說:"那就誰也走不了了。我已打好了譜兒,你到院里把弟兄們的槍都收進(jìn)來。""夫人,咱們……""竇連長,按我的吩咐辦。"竇長更咳了一聲出了門,高藝珍在椅子上坐了,心中如開鍋的水一般不住地翻騰。
過不多時,就聽得院外汽車?yán)嚷曧?,知道是劉峙到了,高藝珍幾步出了屋子,站在屋檐下向手槍連喝道:"給我打起精神來,讓人家看看咱第三路軍的氣勢!"然后,又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
劉峙進(jìn)了院子,抬眼見手槍連的兵整整齊齊排著隊(duì),身上都沒帶家什,可臉上都掛著些不平之氣,暗暗挑了大拇指叫一聲好,這般時候還能有這氣勢,韓向方帶兵有一手。
劉峙進(jìn)了屋子,見高藝珍正站在地當(dāng)央,便點(diǎn)點(diǎn)頭叫了聲夫人,高藝珍也點(diǎn)點(diǎn)頭叫聲劉主席。
"主席想是查抄來了。"高藝珍指著靠墻擺著的一排箱子道,"喏,東西都在這兒了。"又指著桌上堆著的短槍道,"手槍連一百多號弟兄一個不少都在院子里,槍都放在這兒。"劉峙原以為韓復(fù)榘的老婆出身鄉(xiāng)下,沒經(jīng)過大陣勢,一見他來,必定嚇得哭哭泣泣、戰(zhàn)戰(zhàn)兢兢,要不就是撒潑打滾,鬧個雞飛狗跳。眼下一見高藝珍鎮(zhèn)定從容、不卑不亢,舉止言語很是得體,不禁暗道韓復(fù)榘這老婆也是個人物。忙收了輕蔑之意,換了恭敬表情道:"哪里哪里?夫人想得差了。我今天來,主要是奉了蔣委員長吩咐前來慰問的,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盡力。"高藝珍道:"那對不住劉主席了,請坐。"劉峙坐了,高藝珍道:"既然主席開口說了,我便說幾點(diǎn)要求:一是我想去武漢探望向方;二是我今后無須人保護(hù),手槍連的弟兄愿意回山東抗戰(zhàn),請放他們回去;三是手槍連回山東不帶武器走,請主席收繳。"劉峙沉吟了一下說:"去武漢的事,眼下怕不方便,過幾日再說。手槍連嘛,可以回山東,武器繳上來也行。""多謝劉主席啦。"又說了幾句話,劉峙便起身走了,高藝珍把竇長更叫進(jìn)屋來,道:"我已跟劉峙說好,你們都回山東去吧。"竇來庚哽咽道:"夫人,韓主席過去對俺有恩,俺不能在這個時候扔下夫人不管,就是主席有個好歹,俺也是夫人到哪兒俺就跟到那兒。""竇連長的心意我領(lǐng)了,這一百多號人跟著我不是個長法,還是回山東歸了隊(duì)穩(wěn)當(dāng),快吩咐眾人收拾上路吧。""夫人……"高藝珍咬著嘴唇,向竇長更擺了擺手。
竇長更行個軍禮,抹著淚去了。
過了一會兒,竇長更在門口高聲道:"報(bào)告夫人,手槍連集合完畢!"高藝珍出了屋門,只見手槍連的兵已收拾好行李,重又在院里排好了隊(duì)伍。高藝珍心窩里一陣發(fā)熱,定了定神道:"弟兄們一路走好,要是老天有眼,往后還有見面的一天。"手槍連的兵叫了一聲:"夫人。"都低了頭抹起淚來。
高藝珍道:"走吧,到了山東,見了三路軍的弟兄替我捎個好。"隊(duì)伍里有人哭出聲來,看那高藝珍仍是十分平靜。
竇長更高喝一聲:"立正,敬禮!"高藝珍向眾人揮了揮手。
手槍連依了口令出了大門。高藝珍牽著小兒子的手,一直送出門去,站在門口看著手槍連的人漸漸走遠(yuǎn)了,方才晃了兩晃,兒子忙把她扶進(jìn)屋里。高藝珍在椅子上坐了,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把將兒子攬進(jìn)懷里,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