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黑七從萬德逃得性命,重聚了幾股舊部,又有了兩三千人,依舊向蒙山逃去。第三路軍前頭有截的,后頭有追的,幾次差點兒便拿住劉黑七,可都讓他從指頭縫里溜了。劉黑七雖是走投無路,卻兇悍如故。一路上,接連洗劫了不少地方,有幾個村子竟讓他殺得只剩了幾十口人,一時間天下震驚,山東地界更是惶惶不安。
第三路軍拼命圍剿,費了許多氣力,谷良民的二十二師在安丘把進(jìn)村搶食的一股土匪圍住了,而且得了確信兒,劉黑七就在這伙人里邊。
幾千人把百十個土匪圍在村里,韓復(fù)榘只當(dāng)這回褲襠里抓雞巴手到擒來了,放下心來,只等著安丘那邊的消息。
電話鈴終于響了,韓復(fù)榘跳過去拿起電話聽筒,一聽正是谷良民的聲音:"主席,劉黑七……這舅子,又跑了……""?。?quot;韓復(fù)榘大叫一聲,嗓門兒把窗戶玻璃震得抖了起來,"你們都是吃泔水的?幾千人圍著還讓他跑了?劉黑七長了翅膀還是變成了土行孫?""主席……我把村子圍得連只耗子也鉆不出去……進(jìn)村的土匪一個也沒跑得了,單單就少了劉黑七。真是怪了,就連捉住的土匪,也沒一個知道劉黑七是怎么跑的。"韓復(fù)榘拿著聽筒只是打哆嗦,嘴里再也說不出話來。
電話那頭,谷良民怯怯地道:"主席放心,我的人馬正在攆,我一定拿住劉黑七。"韓復(fù)榘摔下電話,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對著門口大吼道:"牛耕林,跟我走!"韓復(fù)榘的車子在前,手槍隊的車子在后,直開火車站。韓復(fù)榘黑著臉一聲不吭,氣沖沖地上了站臺,看準(zhǔn)一列開往膠東的火車,抬腳往上便走。
牛耕林急忙上前扯住韓復(fù)榘的衣服,問:"主席,咱這是要到哪兒呀?"韓復(fù)榘一腳在車上,一腳在車下,臉都紫了,哆嗦著嘴唇道:"安丘!老子要親自去拿劉黑七!"牛耕林出門只帶著二十來個護(hù)兵,一聽韓復(fù)榘這話嚇了一跳,道:"不行呀主席,咱們就這幾個人,路上不保險呀。"韓復(fù)榘道:"這回拿不住劉黑七,老子他娘就不回來了。他扒了老子的祖墳,老子報不了仇,死了都沒臉見祖宗。"掙著身子便要上車。
牛耕林緊緊抓住韓復(fù)榘的衣服不放手,道:"這車立馬就開了,還是備專車吧。"韓復(fù)榘大叫:"快快備車!快快備車!"牛耕林道:"這就去,主席不要急。"回身向護(hù)兵使個眼色,眾人不由分說,上前架了韓復(fù)榘的胳膊往外便走。
韓復(fù)榘一邊掙著一邊叫道:"放開我,放開我!"回到省府,韓復(fù)榘咬牙切齒罵著往五鳳樓走去。劉黑七在山東地界橫沖直撞,第三路軍幾萬人竟拿不住他,自己的大仇報不了不說,還讓天下人看了笑話。韓復(fù)榘人前人后從來都是挺著胸脯子走路,沒想到卻讓土匪弄得灰頭土臉,胸膛都?xì)庹恕?/p>
隔著老遠(yuǎn),聽到樓上吵吵嚷嚷,聽嗓門兒正是高藝珍跟紀(jì)甘青,韓復(fù)榘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渾身抖了起來,青著臉上了樓。
高藝珍和紀(jì)甘青一見韓復(fù)榘到了,便都靠上前來爭著說自己的理兒,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韓復(fù)榘一聲不吭,扭著脖子惡狠狠地瞪著高藝珍跟紀(jì)甘青。
高藝珍與紀(jì)甘青起始還面紅耳赤地爭競,爭著爭著看出韓復(fù)榘臉色不對,兩人聲兒低了下來。韓復(fù)榘陰森森的目光,落到身上,倆人害怕起來,白了臉不再做聲了。
韓復(fù)榘突然炸開嗓門喝道:"打呀,怎么不打了?全是好吃好喝撐的!不想過日子,都給我滾!"說著,咣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摔到了地上,高藝珍與紀(jì)甘青嚇得往后退了一步。
韓復(fù)榘嘴唇抖了起來,點劃著高藝珍與紀(jì)甘青道:"劉黑七跟老子做對,你們也火上澆油。老子算是看透了,都打定主意跟老子過不去!好好好,散攤子!老子這就打發(fā)人去登報,離婚!離婚!離婚!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滾!"韓復(fù)榘拔腿往外便走,高藝珍與紀(jì)甘青這時方才醒過神來,一齊撲了過去,一邊一個抱住了韓復(fù)榘的腿,哭道:"向方……"
辦公室里。
足有一袋煙工夫,韓復(fù)榘一個字也沒吐,只是沉著臉,目光一遍遍掃著眾人。那眼神,分明就是一只餓狼瞪著它的對手,幾個師長廳長只覺得脊梁骨一陣陣發(fā)涼。
突地,啪一聲響,韓復(fù)榘一拍桌子,叫了起來:"老子只想問一句,你們還能不能干?能不能干?能不能干?"眾人嚇了一跳。抬頭看見,韓復(fù)榘額頭上根根青筋跳了起來,像是趴著幾條蚯蚓。知道主席火大了,又趕緊低下頭去。
韓復(fù)榘又道:"咱第三路軍什么時候熊過?沒想到多少大山大河都過來了,如今卻讓土坷垃絆個大跟頭!幾萬人馬收拾不了幾千土匪,讓他們出出進(jìn)進(jìn)、殺人放火,攪得全山東都底朝了天!我他娘的韓復(fù)榘也是吃泔水的!"說著,啪的一聲,竟甩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刮子。
屋子里又沒了動靜,眾人像蔫了的茄子耷拉著腦袋不敢作聲。過了一袋煙工夫,眾人先是聽到韓復(fù)榘不住地喘粗氣兒,接著是唏唏噓噓,臨了竟抽抽搭搭起來。
眾人又吃一驚,只見韓復(fù)榘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師長與廳長們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叫聲:"主席!"韓復(fù)榘邊哭邊拍得桌子咣咣響:"老子這回丟人丟到家了,還干個什么勁呀!"眾人也覺羞愧,又耷拉下頭去。
韓復(fù)榘咬著牙道:"老子說什么也咽不下這口氣去,再拿不住劉黑七,老子親自拿槍上陣去!"谷良民漲紅了臉道:"主席,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打不垮劉黑七,你拿槍把俺崩了!"曹福林也叫起來:"劉黑七沒長三頭六臂,不信拿不住他!"孫桐萱道:"主席放開心,我等一定盡力。"李樹春道:"劉黑七確實兇悍,不過只要咱們緊追猛打,不讓他有立足之地,也不讓他有片刻喘息的空子,他斷也長不了的,消滅他只在早晚,主席也不要太煩惱了。"會議室里叫的,勸的,嚷成了一片。
韓復(fù)榘又哭了半晌,方住了聲,抹一把淚道:"咱不聽你們耍嘴皮子,老子要的是劉黑七的腦袋!腦袋!"眾人齊聲答應(yīng)一定要把劉黑七的腦袋揪下來。
韓復(fù)榘又道:"咱在這兒留個話,從今天起,軍餉不發(fā)了,啥時捉了劉黑七啥時發(fā)!捉不住劉黑七,誰要是張口要錢,老子二話不說,一個耳刮子過去!這回滅不了劉黑七,老子也他媽卷鋪蓋回家種地去!仗打到這個分上,還有什么臉當(dāng)總指揮,當(dāng)省主席!"師長們與廳長們齊聲高叫:
"聽總指揮的!""聽主席的!"
韓復(fù)榘急了眼,撂了狠話,第三路軍上下自然不敢怠慢,各自盡力向前。蔣介石也派了飛機(jī)到山東助戰(zhàn),在臨沂、莒縣一帶連打了幾場惡仗,殺了不少土匪。劉黑七進(jìn)山東時共有幾千手下,如今只剩了三五百人,像驚了槍的兔子沒命地向東逃去。三路軍前堵后追,地方民團(tuán)跟聯(lián)莊會也一齊出動,一路上不停地圍剿,臨了,劉黑七退到莒縣五蓮山時,讓谷良民的二十二師圍了個嚴(yán)實。
五蓮山靠著黃海,到了這兒,往前已是沒了去路,土匪只得且打且退,一直退到山頂?shù)耐窍拢纯粗挥兴奈迨肆?。這些人雖都是些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亡命角色,可眼見漫山遍野都是三路軍的兵,也都變了臉色。四周一尋摸,又不見了劉黑七的蹤影,更是慌張起來。
這五蓮山也是山東一個好去處,當(dāng)?shù)乇阌?quot;臺灣花蓮,山東五蓮"、"山西五臺、山東五蓮"的說法。山上奇石怪樹滿眼都是,山頂也就三四畝地大小,像奶子一般突兀地高聳出去,四周皆是幾十丈高的絕壁懸崖,僅有一條容一人上下的小道連著山上山下,確是易守難攻。二十二師的人馬到了這兒,卻不硬攻,只是隱在山石后邊盯著,只要山上有人一露頭,數(shù)不清的槍彈便立馬潑過去。他們拿定主意要把土匪困死在山頂上。
五蓮山頂皆是光禿禿的石頭,無食無水,土匪們咬牙挨到第二天,又餓又渴,頭暈眼花,實在撐不下去了,有三個便豁了性命往山下沖去。剛在小路上走了三五步,山下亂石后邊一陣亂槍打過來,三個人一溜兒跟頭摔下山去。土匪們知道已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只有伸著脖子等死了。
又過了半天,土匪們正在嘆氣,突然聽到山下喊起話來:"劉黑七聽著,如今你插翅難逃了,要想活命,趁早下山投降!""快快投降!
"投降!投降!"四下里無數(shù)嗓門一齊大喊,滿山好像驀地起了一片濤聲。
遠(yuǎn)處一只山雞驚了起來,展了翅膀從山頂飛過,就聽砰的一聲槍響,在半空中翻個跟頭,直落下來,山上的土匪們連聲歡叫。
就在同時,山下槍聲像炒豆子似的連聲爆響,無數(shù)槍彈朝那山雞打去,山雞也不知中了多少槍彈,在半空里便已碎了,身上的羽毛如雪花一般紛紛揚揚飄了下來。山下的兵高聲歡呼起來。
土匪眼見山雞從天上落下來時,只剩下幾片玉米粒大小的碎骨頭和幾根帶血的羽毛,頓時都泄了底氣。呆了半晌,一個土匪突然捶著地大哭起來,像唱歌起個頭兒,其他土匪也放聲大哭。
最早開槍打中山雞的,正是劉黑七的副手劉懷志,他耷拉著腦袋愣了半晌,長嘆一聲,把槍一扔,道:"哭個鳥,是死是活認(rèn)鳥命吧。"起身舉了手踉踉蹌蹌向山下走去。
后邊,一溜兒土匪也扔了家什隨著劉懷志向山下走去。走了幾步,就聽得身后槍響,回頭看見幾個土匪開槍自殺了。
谷良民把下山的土匪拴成一串,吩咐手下趕緊尋找劉黑七??苫畹乃赖囊灰徽J(rèn)了三遍,還是沒有找到。孫躍亭也在這兒,便立馬審訊劉懷志,這才知道土匪們往山上撤時,劉黑七進(jìn)了西邊的林子,從那之后便沒再見他的影兒,八成已是溜了。又仔細(xì)問過,劉懷志說劉黑七從前曾露過口風(fēng),在高密康家莊,有一個遠(yuǎn)支兒表弟名叫孫業(yè)文。孫躍亭聽了,估計眼下各處第三路軍與民團(tuán)、聯(lián)莊會查巡得緊,劉黑七極有可能先到高密躲起來,等著風(fēng)聲過時,再逃到別處去,便也不再耽擱,帶了十幾個手下追了下去。
到了康家莊,已是將近半夜,孫躍亭吩咐手下在各個路口小心埋伏,自己只帶五個人進(jìn)了村子,正要找戶人家打聽孫業(yè)文的住處,就聽到不遠(yuǎn)處傳過一陣鼾聲,尋聲找過去,月光下只見路邊的大碾盤上,一人睡得正香,一股酒味兒直撲過來,顯見喝得多了。
孫躍亭上前推推那人,那人揮著手撥拉著道:"哪個舅子發(fā)賤!老子起來揪了你的雞巴!"卻是一個老頭兒。孫躍亭換了笑臉說:"爺們,耽誤你睡覺了,俺是河北來的,有樁急事兒要找個人。"老頭子爬起來揉揉眼睛,緩過神來問道:"找哪個?""孫業(yè)文。""這深更半夜的,有啥急事兒?""一樁買賣上的事兒。俺們走錯了路,天到這般時候才找到這里。"老頭子笑了起來,道:"真是關(guān)門夾著鳥--巧了。孫業(yè)文是俺鄰居,俺這就領(lǐng)你去。"孫躍亭心中暗喜,道聲:"麻煩了。"老頭子晃晃蕩蕩領(lǐng)著孫躍亭幾個走過幾條胡同,到了一家門口,便上前拍門,孫躍亭的三個手下已不動聲色躲到了一邊。
不多時,就聽門里有人問道:"是誰?"老頭子道:"婊子生的,連二爺也聽不出來了?""噢,二爺呀,深更半夜的你叫什么魂呀?"只聽院里有人嘟囔著出來了,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燈籠跟一個腦瓜兒伸了出來,一照,見黑地里戳著幾個人,嚇了一跳,說:"這幾個是……"孫躍亭上前壓低嗓門說:"俺是師長的手下,從莒縣逃出來的,師長以前有話,讓俺來這兒找他。"因為劉黑七當(dāng)年受編當(dāng)過師長,因此土匪們平日里都這樣稱呼他。
孫業(yè)文沒說師長不在,卻只是猶豫了一下。孫躍亭看在眼里,心里一喜,知道劉黑七鐵定就在這里了,又急急道:"韓復(fù)榘的兵追過來了,快給師長報信兒,我們保著他走!"孫業(yè)文噢了一聲,回身便走,孫躍亭幾個跟在后邊直奔后院,來到一個小茅屋門前,孫業(yè)文上前推開屋門,叫道:"表哥,表哥……"借著燈籠的光,屋里的情景看得清楚,正對著門有一盤大炕,炕上一人睡得正香。孫躍亭也不猶豫,與一個手下老鷹捉兔一般飛身而起,一下?lián)涞娇簧?,孫躍亭一手掐住劉黑七的脖子,另一手掄起槍把子狠狠敲了下去。
一打下去,孫躍亭便呀的一聲跳了起來,猛地撩開蓋著的單子,下面卻是兩個麥秸個子!
眨眼間,孫躍亭一個箭步跳到院里,貼著墻根隱住身子,舉了槍四處打量。
這時,就聽村西頭砰砰砰連聲槍響,有人高聲叫喊起來:"站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