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濟南往西南走百八十里地,便進(jìn)了長清。長清地界里有個去處,名叫臥龍嶺,怪石奇松,峭壁深谷,幽深中有靈秀,靈秀里含壯偉,極好風(fēng)景。臥龍嶺下有個村子,名叫萬德。也就四五百戶人家,因了村頭有個集市,村里人善做買賣,因此較著別處富裕了些。
這日,萬德的財主薛子久出殯。
薛子久在張宗昌主魯時做過官兒,親朋故交自是不少,在長清也是有頭有臉的大戶。薛子久的大兒子薛向昆眼下當(dāng)著聯(lián)莊會的會長,莊里鄉(xiāng)親也都幫襯,這喪事兒排場很大。吊喪的親戚朋友,照應(yīng)喪事的本家子弟,看熱鬧的老老少少,出出進(jìn)進(jìn)趕大集一般。
喪禮依了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吊喪的親朋到了村頭,薛家子孫身穿孝服,手執(zhí)哭喪棒從院里一路號哭迎將出來,磕頭行禮之后,把吊喪的迎進(jìn)家去。院子早已扎好靈棚,吊喪的上前參過靈,管事的便上前領(lǐng)到別處坐下吃茶,只等到了時辰,打瓦抬棺下葬。吊喪的人進(jìn)出時,嗩吶都嗚嗚咽咽吹個不停。
薛向昆披麻戴孝把姑父一拔十幾號人迎進(jìn)家去,姑父進(jìn)了靈棚,作揖上香磕頭之后,進(jìn)了停靈的屋里,一聲長號哭了起來。
薛家子弟在靈棚草席上跪了,放開喉嚨哭得山響。
正哭得驚天動地,突地就聽得近旁有人高聲唱起歌來。
"地有千頃靠沙河,不如鋼槍壓著脖,不怕神來不怕鬼,殺人放火好快活。"
院里雖是嘈雜,可這歌聲卻聽得真真的。眾人一時呆了,停了哭聲,吹手也停了嗩吶,尋聲看去,見靠西墻的碾滾子上,一個黑臉漢子蹺著二郎腿,昂著臉破開嗓門正唱得高興。
"操你娘,你想找死呀!""哪里來的瘋子?""拉下來,一棍子打死!"幾個年輕后生按捺不住,罵著沖了過去,剛到跟前,那黑漢子猛地站了起來,一撩衣襟,從腰里拔出一個物件一亮,正是一把盒子槍!眾人一愣時,黑臉漢子朝天"砰!砰!砰!"放了三響,震天價吼道:"劉黑七到了!"眾人身上汗毛直豎起來,個個像中了定身法,呆在當(dāng)?shù)亍?/p>
山東自古出響馬。韓復(fù)榘初掌山東時,土匪比虱子還多。這些土匪,小股百十人,大股上萬人,皆都?xì)⑷朔呕稹⒋蚣医偕?,擾得地方不得安寧。韓復(fù)榘進(jìn)山東這幾年里,下狠手圍剿,土匪滅的滅,散的散,跑的跑,獨有劉黑七這股存了下來。
劉黑七本名喚作劉桂堂,原先是個放羊的,日子過不下去,便拉了幾個人干起了劫道的營生,張宗昌當(dāng)政時,手下竟聚了數(shù)萬人馬。這劉黑七是個不帶鉤子的蝎子,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姓稍有反抗,便殺個雞犬不留,成了河南、河北、山東地界一大禍害。百姓一聽劉黑七的名號都嚇得轉(zhuǎn)腿肚子。韓復(fù)榘進(jìn)山東后,曾收編了他,可他不服管束,沒安穩(wěn)幾天便要乍刺,讓第三路軍給打跑了,從那之后便沒再見影兒。眾人只是不解,雖是聽說劉黑七進(jìn)了山東,怎么猛不丁就到了這里?
薛向昆到底機靈,也有些膽氣,在眾人發(fā)呆時,已是扔了哭喪棒,敞開嗓門叫道:"操家伙呀!"幾個后生嗷的一聲喊,四處找尋家什。院里的人也都回過神來,撒腿往外便跑,卻見門口幾個面生的漢子拔出槍來,砰砰就是幾槍,把跑在前邊的幾個打倒在地,大門一關(guān),晃著盒子槍高聲喊道:"停住!"薛向昆的姑父哇地吐了一口白沫,癱在地上。
臥龍嶺上,劉黑七與幾個土匪頭子在高處隱住身子,往萬德那邊望著。身后坡下邊兩三百個土匪有的坐,有的躺,馬都在坡上啃草尖兒。
民國二十三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剛過了春分,這天便熱了起來,柳枝兒早已吐了黃兒,地上的草也冒出綠綠的尖兒來,時間不長,就聽山下響了三槍。劉黑七哈哈一笑,回身一拍大腿,向著坡下叫道:"弟兄們,周蠻子的號槍響了,萬德沒花腰子(黑話:軍隊)!弟兄們跟我沖進(jìn)去,打下各拉子(村子),該拿的拿,該搶的搶,韓復(fù)榘眼下還在濟南城里跟娘們喝酒呢,他就是長上翅膀飛到這兒,咱他娘也早撩腿進(jìn)蒙山了。"土匪們早已按捺不住,紛紛跳上馬去,聽劉黑七發(fā)了話,一聲大喊,縱馬出了谷口,過了石橋,向萬德直沖過去。
劉黑七這回從河南入境,存了到老家費縣一帶立足的心思,一進(jìn)山東,便在梁山、鄆城、汶上跟三路軍打了三仗,劉黑七自然不是對手,吃了不小的虧。見事兒不好,便使了老手段,讓手下頭目各帶一部人馬,見水扎猛子,見山鉆林子,分頭流竄,自己帶了一大股悄悄到了長清。
到了長清,正巧遇上薛子久出殯。劉黑七便在臥龍嶺上藏了人馬,派了十幾個土匪混到吊喪的人群里進(jìn)了萬德,四周探看一番,沒見有官軍,便發(fā)了號槍叫人。
周蠻子一開槍,萬德村里頓時亂作一團,薛家死了十幾個,才把土匪趕出了院子,憑了院墻與土匪打起來。薛向昆上了房頂,一邊打槍,一邊對兄弟薛向仲道:"你帶幾個弟兄快快進(jìn)城搬兵,晚了咱就沒救了。"薛向仲答應(yīng)一聲,帶了兩個后生從后院墻翻到了鄰居家,又從鄰居家的豬圈跳到胡同里,一陣猛跑,來到村頭,不想迎頭正遇上臥龍嶺上下來的土匪,一陣亂槍,把薛向仲帶著的兩個人打倒在地。薛向仲回身便跑,仗著路熟,七拐八拐,從村西出了村子,沒命地向長清方向跑去。
身后,村里槍聲已是響得炒豆子一般,大火燒了起來,濃煙升到了半天里,像起了一片黑云彩。
薛向仲一氣跑出了四五里地去,轉(zhuǎn)過山腳,又與一隊人馬走個迎頭。幾匹馬沖過來,馬上的人拉著槍栓厲聲喝道:"站下,做啥的?"薛向仲見騎馬的穿著灰色軍服,便問:"你們……可是三路軍的?"頭前一個挎盒子槍的道:"是。你是干啥的?"薛向仲一聽,頓時抽了骨頭似的癱倒在地,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俺……是萬德的,……劉黑七……來了……快救命呀。"那幾個人聽了跳下馬來,駕起薛向仲往后便跑,來到一輛鋼甲車前停了,門一開,韓復(fù)榘從車上走了下來。
那個挎盒子的上前報告說:"有人來報,劉黑七進(jìn)了萬德。""噢?"韓復(fù)榘問,"劉黑七?有多少人?"薛向仲道:"得有……幾百號人,都騎著馬。""果真有劉黑七嗎?""我親耳聽到土匪喊……劉黑七到了。"韓復(fù)榘道:"快上車!給我加把勁兒,不管有沒有劉黑七,先把這股土匪兜住再說。"往前跑了兩三里地,便迎上了從萬德逃出來的百姓。上前問了,里邊有一個人說,他認(rèn)得劉黑七,適才在村里親眼看到劉黑七就在那伙土匪里邊。韓復(fù)榘笑了起來:"好,想巧不如趕巧,盼紅了眼了,好歹在這兒遇上了。"原來韓復(fù)榘正帶著手槍團一部人馬在這附近巡查,聽到槍聲,便急忙趕了過來,沒承想,劉黑七正到了這兒。韓復(fù)榘一陣高興,回身對著手槍團的人喊道:"這回一定要拿住劉黑七,零刀子剮了他!"吳化文掄了盒子槍說:"弟兄們,緊著點。"拍馬向前沖去。
手槍兵一聲大喊,跟在后邊撩腿便跑。
萬德村里,土匪發(fā)了瘋一般,殺人放火搶東西。一伙兒土匪幾次攻到薛家的墻根底下,差點兒就進(jìn)了大門。也多虧薛家墻高,又有十幾條槍頂著,薛家的人也都咬著牙死拼,才把土匪擋了下來。土匪們看薛家宅子寬敞,知道是個有主兒,鐵了心要打進(jìn)去發(fā)大財,也是拼了性命攻打。薛向昆趴在屋頂上,眼看土匪朝這邊聚過來,急得眼都紅了。正在節(jié)骨眼兒上,手槍兵到了。
手槍團的兵都是能打的,又加上主席在后邊看著,自然更加賣力,一口氣沖進(jìn)村里,打了劉黑七個冷不防。劉黑七手下都是多年的慣匪,不要命的主兒,亂了一陣,緩過神來,便與手槍團混戰(zhàn)起來。一時間,萬德村打翻了天,胡同里,家里,都處都有人奔跑、呼喊、開火。
韓復(fù)榘看了地勢,帶著一隊人馬先占住了臥龍嶺,防著劉黑七逃進(jìn)山去。聽村里打得烈,韓復(fù)榘牙關(guān)咬得格格響,道:"劉黑七呀劉黑七,今天非把你的腦袋摘下來不可!"接著傳下令去,讓鋼甲車停在谷口的橋上,又吩咐留一個排守在橋上,堵住土匪進(jìn)山的路。安排停當(dāng),韓復(fù)榘對身后的手槍隊道:"走,會會劉黑七!"手槍隊跟著韓復(fù)榘沖下嶺來,到了近前,村里槍聲已是稀了。吳化文跑了過來,報告說:"主席,打死了百十個,活捉了五十來個,跑了也有四五十個。""拿住劉黑七了沒有?""正打發(fā)人認(rèn)呢。"韓復(fù)榘道:"麻利點,不要走了這賊骨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土匪三三兩兩押到村頭場院,村里老老少少也都聚到這里,從土匪手里撿了條命,個個都驚魂未定。薛向昆額頭上包著白布,血印子還掛在腮上,一見韓復(fù)榘便哭了起來:"主席,土匪把俺村禍害慘了。"村里的老少放聲大哭,像出殯一般。
韓復(fù)榘說:"本主席為你們報仇!"正說著,牛耕林急匆匆地到了,神色慌張地說:"報告主席,劉黑七逃進(jìn)山了。""什么?"韓復(fù)榘大叫一聲,一把薅住了牛耕林的脖領(lǐng)子,叫道,"鋼甲車呢?不是把在橋上堵著嗎?"牛耕林不敢正對韓復(fù)榘冒火的眼神,打著戰(zhàn)說:"都在橋上緊盯著的,后來發(fā)現(xiàn)橋下有動靜,起先以為是咱的人,沒在意,等到看出是劉黑七,他已逃進(jìn)山去了,追了一程,沒……沒追上。"劉黑七放羊的出身,爬山邁嶺是拿手的本事,再說這臥龍嶺溝溝坎坎、林深草密,幾個人進(jìn)了山就是魚兒入了海,上哪兒找去?韓復(fù)榘頭上冒煙,大叫起來:"你們一個個都是吃屎的!"一腳把牛耕林踢了個跟頭。
吳化文上前小心說:"主席不要著急,我這就帶弟兄們?nèi)プ罚w不到天上去。"韓復(fù)榘呼呼地喘著粗氣,道:"把那個守橋的排長給我斃了!"薛家兄弟走上前來,說:"主席,求你把這些土匪交俺處置,萬德的老少爺們要解解恨。"說罷雙膝跪倒在地。
在場的老少也跪了下去,道:"主席給俺報仇呀!""活剝了土匪的皮呀。""不能饒過他們呀。"韓復(fù)榘冷冷地掃了一眼那五十來個土匪,從牙縫里說道:"好,我看你們怎么處置他們!"薛向仲搬過一條凳子讓韓復(fù)榘坐了,薛向昆大喊一聲:"扛鍘刀來!"不多時,幾個年輕后生扛來一口鍘刀,咣當(dāng)一聲,往場子中間一扔。場院里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都落到那口明晃晃的鍘刀上。
一個小個子土匪腿一軟跪倒在地,往前爬了幾步,向著韓復(fù)榘叫道:"韓主席,韓主席,饒命吧饒命,俺上有老母下有……""鳥毛灰!"韓復(fù)榘喝道,"全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王八羔子!本主席先前派飛機投過傳單,怎么對你們說來?只要投降,以往的事不計較,那時你們耳朵塞了驢毛還是眼睛瞎了?如今想投降,晚了!"小個子土匪突然沒人聲地哭號起來,那聲嗓兒讓人頭發(fā)直豎起來。
那個坐在碾滾子上唱歌的周蠻子這時從土匪隊里大步走了出來,上前一把薅住了小個子土匪的脖領(lǐng)子,捉小雞一般提了回去,到了隊前往腳下一扔,小個子土匪像攤泥似的癱在地上,周蠻子一腳踢過去,罵道:"孬種!沒夾卵子的孬種!死就死,弄這個熊樣給弟兄們丟人!吃過香的喝過辣的,這輩子活得值了,哭個鳥!"轉(zhuǎn)身向著其他土匪抱抱拳,說,"弟兄們,先走一步,二十年后再會!"周蠻子大搖大擺來到鍘刀旁,趴在地上,把腦袋伸到鍘刀下,薛向仲架著鍘刀轉(zhuǎn)臉去看韓復(fù)榘時,周蠻子突然闊著嗓門唱了起來。
良田千頃靠沙河,不如鋼槍壓著脖……
韓復(fù)榘一揮手,薛向仲呀的一聲大叫,雪亮的鍘刀壓下去,周蠻子的腦袋頓時掉了下來,血撲地噴出三步以外,那顆黑頭在地上滾了幾滾,嘴里兀唱道:"不怕神來……"薛向仲啞著嗓門兒高喊道:"下一個!"一連鍘了十幾個,薛向仲渾身上下血淋淋的成了血人兒。
韓復(fù)榘這才覺得心口窩不堵得慌了,站起來對吳化文說:"給老子尋著劉黑七的蹤兒死追,他就是鉆地三尺,也要給老子摳出來。"又指了臥龍嶺喊道,"劉黑七,有本事你飛到天上去!不把你點了天燈,我韓復(fù)榘誓不為人!"抬腳朝著地上一個血腦袋踢去,那腦袋皮球似的骨碌碌地滾到了遠(yuǎn)處。韓復(fù)榘大步走去,腳下濕漉漉的沾腳,那是土匪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