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韓復(fù)榘依了老習(xí)慣,來到院里練過幾趟拳,又叫上一個護兵,正要到外邊走走時,就聽到身后有人喊道:"等等。"來的正是紀甘青,臉上掛著冰霜。
自從收了李玉卿,韓復(fù)榘到紀甘青那兒便少了,紀甘青受了冷落,見了韓復(fù)榘常常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韓復(fù)榘知道她心里委屈,也不招惹,見她來了便輕聲問:"這么早就起來了?"紀甘青氣沖沖地問:"我問你,今天是不是要去泰安?"韓復(fù)榘笑起來:"喲,你這情報弄得準,倒跟得上我的偵緝隊了。"伸手拍拍紀甘青的肩膀,紀甘青抖開韓復(fù)榘的手說:"我也要去,跟你到山東多少日子了,還沒見過泰山啥模樣呢,這回我要到上山磕頭去。"韓復(fù)榘露了為難的神色道:"我這次有公事,下次,下次一定帶著你。"紀甘青的聲兒高了起來:"說話別咬了舌頭,有公事,怎么東院的能去,我就不能去?有公事,以往我跟你出去不是辦公事?"韓復(fù)榘賠了笑說:"她不是不大跟我出去嗎?你成年跟我到處去,這次就讓她跟我去一趟。"紀甘青白了韓復(fù)榘一眼說,聲兒更高了:"往日我陪你出去,都是為你做事的,哪里自在玩過?這回憑什么叫她去?就不叫我去?""憑什么?你說憑什么?"不遠處有人應(yīng)了聲,接著便見高藝珍從假山后邊領(lǐng)著小兒子氣昂昂地走了出來,來到紀甘青面前,冷笑一聲說:"就憑咱明媒正娶!就憑當年要是沒有咱,他韓向方如今還在地里掄镢頭刨土坷垃呢!"說著把兒子往前一推,理直氣壯地說,"就憑咱為韓家生了三個兒子!"這高藝珍與紀甘青一個屬貓一個屬狗,平日里一見面就齜牙,三句話說不完就翻臉,眼下又要爭競起來。韓復(fù)榘急忙站在兩人中間說:"都給我回屋去!在人家眼皮底下吵吵也不怕笑話?"紀甘青走南闖北見過世面,能說會道嘴皮子利索,是省府有名的外交夫人。高藝珍卻不識得幾個字,又是鄉(xiāng)下出身,說話做事自然帶些土氣,紀甘青平日里便有十二分瞧不起。紀甘青卻有幾樣短處,一是走江湖賣唱出身;二是一直沒生養(yǎng),總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說話不硬氣。眼下高藝珍拿刀子戳她的心口窩,自是又羞又怒,撇了嘴道:"養(yǎng)兒子有啥了不起?整天掛在嘴皮上,像擒了賊王,得了狀元似的。"高藝珍冷笑一聲道:"生兒子是沒有什么了不起,可你也生出個把來讓咱瞧瞧?"紀甘青說:"老母豬還一窩接一窩地生呢,興個啥?"高藝珍松開兒子直撲上來,罵道:"小狐貍精,撕了你的嘴!"紀甘青雖是瘦弱了些,卻并不懼怕,迎頭撲了上去。韓復(fù)榘在兩人中間張著手左遮右擋,高藝珍與紀甘青跳著高伸手去抓對方的面皮,眼看場面沒法收拾,韓復(fù)榘急忙朝護兵使了個眼色,護兵倒也機靈,轉(zhuǎn)身便跑,一口氣到了程希賢的住處。
程希賢在東大樓后邊的小樓里住著,正端著碗吃早飯,護兵一步闖進門來,不由分說拉起他便跑。程希賢嚇了一跳,只當出了大事,也撩開腿緊跟著,護兵在路上把事兒說了。
程希賢上氣不接下氣跑去,遠遠看到不少省府的人指指戳戳、把把瞧瞧。程希賢拉下臉來,使勁咳嗽一聲,眾人一見,趕緊縮了頭悄沒聲地溜了。程希賢走到近處,見韓復(fù)榘的小兒子站在一旁沒人聲地大哭,三個大人絞在一起,紀甘青和高藝珍兩個臉上都多了幾條血道道,韓復(fù)榘在中間拉扯著,樣子很是狼狽。
"停手!"程希賢喝了一聲。
兩個女人停了手,直瞪著對方呼呼喘氣,韓復(fù)榘有些不好意思地叫聲:"大哥。"程希賢對韓復(fù)榘使個眼色,喝道:"你,該干啥干啥去!"韓復(fù)榘知道救星來了,事兒就結(jié)了,答應(yīng)一聲抽身去了。
程希賢沉了嗓門對高藝珍和紀甘青道:"這是干啥?這是干啥?你們這是給向方頭上插花戴朵是不?讓他這當省主席的臉上有光怎么的?我看全是吃飽了撐的,餓你們?nèi)?,都老實了?quot;高藝珍氣哼哼地道:"大哥你說句公道話,這小婆子是不是蹬著鼻子上臉?"紀甘青伸手指著高藝珍說:"大哥,你看這母夜叉想干什么?"兩人說著便又要往跟前湊,程希賢做事很是老道,朝著兩人厲聲喝道:"我不聽你們瞎嚷嚷,你給我回東院去,你回西院去!誰要再在我面前多說一句,看我不大耳刮兒遞到你們臉上!都給我回去!"高藝珍、紀甘青看程希賢圓瞪了兩眼,一副怒氣沖沖模樣,有些害怕,狠狠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住了嘴轉(zhuǎn)身走了。
程希賢站在當?shù)?,眼看兩人走遠了,嘿嘿一笑,轉(zhuǎn)身朝著自家的住處一溜兒小碎步顛了。
到了午后,韓復(fù)榘帶著高藝珍及隨從人等來到火車站,幾個廳長和高級軍官都來送行。韓復(fù)榘正與他們說得熱鬧,紀甘青陰著臉到了,白生生的臉上兩條血道道很是顯眼。韓復(fù)榘怕她不管不顧當眾說出難聽的話來,弄得臉上掛不住,便急忙迎上前去說:"你怎么來了?"說話間卻聞到了酒味。韓復(fù)榘知道紀甘青今日吃了點兒虧,心里窩得慌,可能喝了酒,還要來找事兒,韓復(fù)榘有些窩火。
"我來要車!"紀甘青身子有點兒晃,指著正往火車上裝的轎車說道。那車是韓復(fù)榘平日坐的。
"你要車干什么?""我要去桃花洞玩。只興你們玩,不興我玩呀?"韓復(fù)榘剛要說話,高藝珍走了上來,氣哼哼地說:"這車閑著多少日子,也不見你使,非得今天使,我看你就是來找茬。"紀甘青跳了起來:"就是來找茬你能怎么樣?有本事你打死我呀。不打死我,你就不是高家養(yǎng)的!"邊說邊向著高藝珍直沖過去。
李樹春、張紹堂幾個忙不迭上前攔住,高藝珍與紀甘青吵罵起來,眾人覺得十分尷尬。韓復(fù)榘在山東咳嗽一聲就是個霹靂,從沒一個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唯有對幾位夫人,卻像揣個刺猬,打不得罵不得。眼下見紀甘青當著眾人讓他下不來臺,火氣直翻上來,一把扯住紀甘青的胳膊,拖拉出去幾步,吼道:"你給我滾回去!再吵……老子一槍崩了你!"又向身后的護兵楊光道,"把她送回去。"紀甘青自打嫁給韓復(fù)榘,還是頭一回受這般辱罵,又是當著眾人的面,嗚的一聲哭了起來,晃了幾晃,便要倒下去。
眾人忙著把紀甘青扶到省府的車上走了,韓復(fù)榘氣呼呼地上了火車。
紀甘青嗚嗚咽咽哭了一路,到了省府西大樓,仍是哭得倒不過氣來,楊光半拖半扶將紀甘青送進臥室。
紀甘青越想越是著惱,當年她與韓復(fù)榘多么恩愛,出頭露臉的事兒哪一件少了她紀甘青!可如今,下面有個小的,上面有個大的,她紀甘青倒成了不上不下、沒著沒落的角色。紀甘青越想越惱,倒在床上放開喉嚨大哭起來楊光在旁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一時不知往哪兒放。
紀甘青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起委屈來,數(shù)落一會兒韓復(fù)榘,又咬牙切齒罵一會兒高藝珍。說一會兒當年的風光,再訴一會兒如今的冷落,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楊光隨聲附和著溫言相勸。楊光跟了韓復(fù)榘三年多了,人長得高大英俊,又會察言觀色,說話做事也乖巧,平日里常在西大樓走動,紀甘青看他十分順眼,經(jīng)他一番勸說,怨氣漸漸小了。
"人老珠黃,受人嫌棄嘍。"紀甘青長嘆一聲。
楊光道:"夫人別這么說,在咱省府里邊,論長相,論本事,哪個能比得上夫人?"紀甘青恨恨地道:"我看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個個良心都讓狗吃了。"楊光賠著笑道:"是是是,夫人說得是。"紀甘青站起身來,想拿條手巾擦臉,剛走兩步,頭一陣發(fā)暈,吃的喝的一下子涌到了嗓子眼里,拔腿便往屋角的痰盂跑去,身子晃了幾晃,差點兒跌倒。楊光急忙從后邊抱住了紀甘青的腰,紀甘青就勢抱住楊光的胳膊,哇哇地吐了幾口。
懷里抱著的身子熱乎乎、軟綿綿的,楊光不禁心中一蕩。紀甘青覺出楊光的胳膊緊緊環(huán)著她的腰,有些喘不過氣,嚶嚀一聲,直起身來,兩人臉對著臉,鼻子出的氣都呼到了對方的臉上。楊光看紀甘青兩腮紅潤,杏眼含淚,比平日里更多了些風情。紀甘青看楊光劍眉朗目,英氣勃勃,好一個可人小伙兒。兩人眼里冒出火來,眼珠子一動不動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渾身烤著一般熱騰騰的氣,喘氣聲兒越來越重,漸漸地,兩人越抱越緊,嘴唇吻在了一塊兒……